卓陽在一片陽光的照耀下醒來,他的半邊臉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撐住額頭。
他睡了幾個小時?一小時?還是兩小時?
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處古樸又簡陋的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俯瞰眾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雜亂。破亂的席子隨地都是,搖搖欲墜的窗棱大敞著。清風灌入,卓陽能看見窗外的密菁莽叢。
他想起來了,這裏是羅店的防區中轉站,他是昨天清晨出發來這裏,他臨走時對《朝報》的主編莫華之說:“不去前線,不會有真實的作品。”他跑路跑得很快,莫華之在後麵叫:“你今晨要給棉紡大亨王啟德拍照片。”
他裝作聽不到,他要去羅店。負氣地,一定要去。
卓陽想,父親當初隻是耍花腔一般曆練他的意思,搖個德律風給昔日同窗莫主編,“老莫,犬子對攝像感興趣,你那兒可有什麼差使提供?”
莫主編哈哈一笑,“我敞開大門歡迎,世侄愛做什麼便做什麼,隻我未必給得出薪水!”
卓漢書也哈哈一笑,“我還供得起一個免費實習生!”
並不是莫主編摳門,而是這份正經報紙確實經營困難,尤其是婉拒了幾個有背景的團體公司的入股要求之後。
上海灘上的報紙,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銀,隻需要及時缺個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麼都缺了!
但莫主編還是支付卓陽的實習薪水,一個月兩塊大洋。他激賞卓陽的聰明,還有他的才。會美術又會攝影,這樣年輕,又有思想以及鴻圖大誌。他樂意派他跟更好的新聞。
然,就在卓陽跟了那回學生遊行的任務後,卓漢書的德律風又來了,“老莫,我就一個兒子!”
一句話,莫主編便懂了。實習是個花差事,卓陽是卓家的命根子。
卓陽聽到莫主編對自己講:“你年紀還小,凡事該多為父母想想。這次真是我疏忽了,往後萬萬注意!”
這一注意便是隻給他跑一些家長裏短的社會新聞。
他自然知道是誰起了關鍵作用。
那天在家裏,他對父親說:“我已有足夠的行為能力為自己負責!”
卓漢書卻斜睨他一眼,好像還是在看一個七八歲的他,“謹身節用,以養父母!這才是正經!但凡我在一日,你給我萬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
這位著名的曆史學教授、滬上聞名的碑帖的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職業和他的愛好一樣,陳舊而停滯。
卓陽是三代單傳的獨子,他父母的臨終遺言便是萬分保全這位珍貴的香火繼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陽氣呼呼地衝出了父親的書齋,回頭望書齋的門頭。
門頭上提著三個大大的顏體字——“獨善齋”。
卓漢書也寫得一筆好字,尤善模仿。曾在興致大發時將褚遂良的《聖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熱衷收藏碑帖富紳願出高價收購。
但卓漢書毫不留戀地把帖子一把火燒了,他對卓陽說:“假的成不了真的,可歎我隻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歎自己始終不能在書法上突破陳規,另出一脈,隻固於模仿古人而毫無創意。
卓陽卻認為自己父親墨守成規的不單單是在書法上。
這“獨善齋”是“獨善其身”的意思,所謂“獨善”,不過善他卓漢書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軍閥亂戰,這世間也隻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漢書常常說,也這樣做。
可他養大的兒子偏偏老嚷著要去“兼濟天下”。
學生運動、政商聯合、抗日活動一個不落,每每鬧得他焦慮四起,恨不能將他一條腿拴在家裏不可。
卓陽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嚴,他覺得被注視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度眾生的祝福。
走出寺門,仰望天空,一片開闊,雲海連綿。這裏地形未必好,後方有兩個大農莊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廢,不適合做軍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開墾的,高低不平的矮叢,都是密密長長的雜草。上海沒有天險可守,日軍也淨撿平原無人煙處進攻。
這裏已經不太安全了,卓陽看到遠處的流火和硝煙,是幾天都沒散的。他時時聞到硝煙的味道。
這一仗,分外吃力。
如果父母知道,勢必會擔心。
父親前一陣把話放到了報社,“如果卓陽十日內不回家,就在《朝報》上登脫離父子關係的啟事!”
報社的記者編輯們聽得麵麵相覷,都說這位父親管著自己二十歲的兒子好像在管兩歲的一樣。
“國家形勢如此吃緊,我爸他卻一味耽於個人安危!”卓陽對莫主編說。
莫主編卻搖頭,“老卓為人雖然八股,但民族大義是有的!”
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許真是如此。
那十日,報社收到卓陽拍回來的前方後方積極抗戰的各種相片;十日後,根本沒收到卓漢書斷絕父子關係的聲明。
卓陽想,也許是父親默許了他的行為,心中帶著的一點畏懼也稍稍鬆了。
母親還是萬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備好點心送至報社。
那日,他在拍攝湧入租界的難民們街頭露宿的相片,忽就見弄堂裏母親和幾個女童子軍擺出了救濟點,發米濟困。
“你爸爸把積蓄都拿出來了。”卓太太說。
卓陽啞口無言,萬分情緒不知如何訴說!
卓太太希冀地看著他,“別跟你爸爸鬧脾氣了,回去看看他吧!”
他還是沒回家,也負氣也倔強,且還繼續來了羅店。
卓陽坐起身,回到廟裏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實也就一件東西——相機。他準備最後再在這裏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趕回市區,隻因準備組織就近的陸家宅戰鬥的將軍來布防了。對這位將軍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來想做個訪問。
等到下半夜,這位蔡將軍才姍姍來遲,身上有血跡,臉上有風霜,隻是雙目炯炯有神。
他隻留給卓陽一句話:“吾輩隻有兩條路:敵生,我死;我生,敵死!”
卓陽無眠了。他知道蔡將軍已經兩天兩夜未入眠,還有這等幹雲的豪氣。
前方隆隆的炮聲傳來,危險很近了。守備的戰士肅然地跑進來。
“卓記者,陸家宅那裏在潰退,我們必須撤離。”
卓陽心中一震,問:“我們敗了?”
戰士麵容沉痛而鎮定,“蔡將軍希望防區的記者和醫護人員先退回安全區域裏。”
卓陽無話,且動作有素,他準備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
戰鬥又開始了,撤離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趕。
卓陽有自行車,但是他斷後。醫護人員、輸送隊員和戰地記者,不過才十來個人,男人護著女人,女人護著傷員。
有個護士扶著一個包紮好腿腳的小戰士走,男孩剃著青亮的頭皮,不過十五六歲,手裏拄著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
他問護士:“杜大哥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吧?不知道蔡將軍怎麼樣了?”
護士說:“蔡將軍壯得很,一定打得鬼子哇哇叫。”
小戰士扭頭望陸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點養好傷,再跟蔡將軍殺到寶山來。”
卓陽笑了,見護士弱質,他上來撐了一把手,要小戰士上他的自行車。
“上來,快走。”
他有經驗,遠處“隆隆”的聲音在逼近。他想,陣地可能崩潰了,心頭亂了,步子卻不亂。
小戰士也是知道的,閉口了,跳上他的車,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趕。
無風,太陽又高了,人人身上膩著一層汗,卻是透心的涼。
有一小隊人近了,他們開著小車。小戰士興奮地叫了聲:“杜大哥。”
車戛然停在他們麵前,卓陽認得下來的一個年輕人,是歸雲身邊的杜展風。
小戰士撲過去,抱住展風問:“蔡將軍怎麼樣了?”
展風麵色凝重,低垂下頭。他默默無言地將小汽車的後門打開。
大家的目光轉過去,那車後座躺了一個人,身上蓋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張閉著雙目慷慨的臉,是一條已經犧牲了的生命!
小戰士愣了,看著那旗幟和下麵的人。旗幟上還有血跡,斑駁得和霞光一樣紅。
展風的臉,是疲憊而恍惚的,還有濃重的哀傷,已是木了。
“蔡將軍最後還叫著‘前進’。”
又是平白的一陣風,卷得樹葉呼啦啦一陣響動,一陣一陣。是肅穆的,此起彼伏的,無法停歇的哀樂。
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車前,把甘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雙腳筆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為過於用力,那厚厚的白紗布上又滲出一星半點的紅。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個軍禮!他聲音嘹亮地答一聲——
“是!”
卓陽頷首,致意。
將軍身上蓋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裏是青天?哪裏是白日?那白日中滲出的是中國將軍的鮮血!“嗚嗚嗚”的聲音近了,刻不容緩,小汽車前排的司機探出頭說:“快,你們找障礙物避避。”
眾人舉頭,空中漸漸起了“轟隆”的機鳴聲。
卓陽極盡目力隱約望見遠空裏出現一架戰鬥機,從西北方向飛來。是掛太陽旗的“灰蝙蝠”。他反應奇快,對展風說:“把蔡將軍遺體搬出來。”
展風還怔著,司機喝道:“快!”
大夥都明白了,合力把將軍的屍體搬了出來。
卓陽對醫護組的領隊說:“這裏往東邊是農家,都搬空了,有幾個穀倉底下挖了暗閣,可以避一避。”
展風問:“你呢?”
卓陽一下跳進車裏,就坐在司機身邊。
“地形我熟,大家分頭行事。”
千鈞一發,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風背著將軍的屍體,也有人騎著卓陽的自行車。大家同轟炸機搶時間。
司機是個肅麵的中年男子,他問卓陽:“你熟地形?”
“我研究過地圖。”
“好,我們就搏上一搏。”
“往西邊也有一處農莊,莊子比較大,弄堂多,後麵靠著小山丘,再過去就能過蘇州河了。”
司機一笑,“果然是很熟。”
他們開始加速度,開到大道上。
“你知道你的選擇會怎樣?”司機問卓陽。
“一個不小心就被炸成人幹。”
“那麼你還幹?”
“他們十幾個人,我們兩個人,我認路你開車,我們引開鬼子,天經地義。”
司機哈哈大笑,“好小子,這筆買賣做得。”
卓陽掏出了相機,轉頭之前說:“而且絕不虧本。”
他們全力以赴。
卓陽調好焦距,對準越來越近的轟炸機。他想,就一架飛機,多半是偵查的,但是看到不明身份的交通工具,也會試探一番。隻要進了農莊,有了障礙物,他們就容易脫身了。
他對著轟炸機猛拍。
司機把著方向盤開始咒罵:“狗日的,把咱們當猴孫耍。”
果然呢,轟炸機是如影隨形,像玩兒老鼠的貓,遠近無天敵,就把這老鼠耍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