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長天留恨(2 / 3)

它的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飛,存心炫耀。最近落下的一顆炸彈,在他們身邊的池塘爆炸,頃刻翻上滿滿一層魚。

卓陽咬咬牙。

司機喝道:“是要把咱們炸成魚幹。”

他鄭重了,這司機這樣談笑風生,可不一般。手裏的方向盤掌得嫻熟,更懂怎麼曲折迂回避開攻擊。司機豪興起了,還念:“聽見上海空中的炮聲,我自己隻有歡喜。我覺得這是我們民族複興的喜悅,我們民族有了決心要抗敵到底。”

炮聲真的在小汽車後麵響起。卓陽收了相機,他也會。

“我們的武器或許不如敵人,但我們的民氣和士氣要超過敵人無數倍。我們並不怕綠氣,不怕細菌,我們要以肉彈來把敵人摧毀。”

司機笑,“小子,你竟然還是同道中人。”

卓陽也笑,“這首詩從馮將軍府上傳出來,我專門聽寫下來給報紙發表。”

司機點點頭,也算是遇到知音了。

“如果今朝同你一起共赴黃泉,的確不虧本。”

卓陽有片刻迷惘,卻終是爽然一笑,“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司機說:“這是一架偵察機,應當不會再往租界方向去,我把車開進農莊裏,我們借機跳出去,再看各自禍福。”

“好。”

這是卓陽生平第一次冒險,且有性命之虞。時間那樣短,他沒有片刻思考的機會。那司機塞了一張紙片在他手中。

“這樣的朋友,我交得。”

車在加速度,車門打開。司機瞅準了一處弄堂,卓陽也瞅準了,司機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陽借了衝力,就地一滾,再看,車已飛馳向前,那轟炸機也跟著過去了。

卓陽發力奔跑,四野曠寂,前方陡然一聲,突燃了熊熊的火,濃霧起來了。他悚然一驚,想要看清楚,欲發步又止步。手掌被銳利的紙片劃過。

原來是一張名帖,上麵有名字,叫“陳墨”。

他再望向前方,那裏濃霧更緊,騰騰而上,幾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轟炸機飛高了,往北麵去。

卓陽轉個身,捏緊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緊相機。

他不能!他拍這些照片幹嗎?

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壯烈,他什麼都抓不回來,也無法更改結局!

連日來,他在戰火紛飛裏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總在想,我能挽救他們即將逝去的生命嗎?能讓這場戰爭勝利嗎?

卓陽狠狠閉上眼。

一切都是徒然的。

無法,隻好先向南方奔逃。

千難百險回到報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編輯正守著火盆燒紙。

莫主編沒有卓漢書那樣八股和守舊,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後,他在報社裏支了火盆,買備大串大串的紙鉑。每天都燒,每時都燒。

他說要給在前線陣亡的將士們送行!

火盆前還有用竹片刻好的牌位用來繁奠。

“這次是空軍第二大隊的沈崇海,他在杭州灣上撞了‘出雲號’(日軍戰艦)。”秦編輯告訴卓陽。

卓陽本就已疲憊不堪,此時心裏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敵機的空中戰士!

“任雲閣、閻海文,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緊自己的拳頭。

沒有空防就沒有國防!中國空軍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卻壯烈。與敵人同歸於盡是他們捍衛這片土地的最後的方法。

他想起一上午的絕命狂奔,攤開手掌,將那張名帖收好。

去過戰地的人,知道那種恐懼蔓生,涕泗縱橫的絕境。

“誰同我去南站?”

門被大力撞開,金發蒙娜衝了進來。她手裏甩著報紙,海洋般的眼裏是驚駭和恐懼。

卓陽衝過去搶來看,是今日的《朝報》。

“昨日日軍轟炸我市南火車站,轟炸當時,約有三四百老弱婦孺候車。因戰火封鎖,死傷情況不明,我市醫療救護隊將在今晨突破火線出發援救,但一直無法接近現場——”

蒙娜說:“聽說現在已經開始救援了。”

卓陽一把放下報紙,“走!我去。”

秦編輯扯住卓陽,“你才剛回來,哪裏有體力?”

卓陽已發足隨蒙娜跑了出去,他隻得搖頭,且聽得二人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響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

這一天的卓陽,體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頂在關節上,不得不上,每個人都是被迫地。

蒙娜說:“你看上去很累。”

卓陽擺弄相機,零部件摔壞了,他在檢修。確定還是能拍照的,心裏一鬆。

“不累。”

心中的念想隻有南站。

人行道兩旁的樹木,一棵一棵,飛快地消逝。

終於近了,眼前荒涼的斷壁殘垣一座一座橫亙過來。車被橫七豎八倒下來的磚牆堵了去路,那兩輛急救車也停在廢墟中間,不能再近一步。

有急救隊的人正極力搶救傷員,也在安頓逝者。他們和時間賽跑,挽救生命,還要防備可能有的空襲。

聲聲的哀鳴和呻吟!

車裏的人走出來,立刻就進了人間地獄,怔在當場。

從斷壁殘垣的間隙裏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屍體,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離破碎。

沒有頭的人,斷了手足的人,內髒流滿地的人。一個伏著另一個,是在死亡時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沒有找到依靠。

蒙娜被空氣裏彌漫的血腥氣衝入胸膛,彎腰一陣狂嘔。

卓陽微微開闔著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無可奈何的,是痛徹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緒。

急救隊的人們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屍,處處大喊:“還有沒有人活著?”不放過稍微的發出微弱求救的生還者。

也有生命力堅強的生還者。

“媽媽!哇哇哇!媽媽!”是突如其來的洪亮的兒啼!

急救隊的人飛跑過去,他們也跟著跑了過去。

不遠的地方,已成廢墟的鐵軌上,竟然坐著一個小小的孩子!

他半身血滿臉淚,幸存的悲號衝破硝煙仍未散盡的廢墟。

那時那刻,人們震驚了。這裏幸存了一個小生命,孤零零,坐在蕭條的鐵軌中央,四周卻沒有其他屍體。

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或許是瀕死的大人們拚了命來保全的。

蒙娜一把搶下卓陽手裏的相機,卓陽再搶過來,淚逼住,手按下,“哢嚓”一下,定格地獄中最沉痛的一刻。

而後,卓陽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

蒙娜用艱難的中文,表達意誌:“這——是——證——據!”

急救隊的隊員飛奔上前,搶救幸存的孩子。

“那裏有活口。”

他們又急奔過去。

卓陽看到了歸雲。

歸雲蹲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從腳到頭,都在顫栗。

他走近她,先舒了氣,她是安好的。

隻是,受傷的人在他們的前方。

歸雲霍然站起來,走過去。

那片地上的傷者在哀號。

“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啞的聲音是破的,拚了全力,從胸膛裏發出來。

他的半條手臂摔在頭頂,和身體分離,半邊身體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緊緊閉著,半邊的臉高高腫起來,灰紅灰紅的,身子在血水裏痛楚地扭著。

那嘴唇是幹裂的,滲出血絲,一開一闔,還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歸雲冷靜地向救護人員交代:“他叫陸明,原住閘北。”她在忍著淚。

救護人員點頭記錄,著手準備救護陸明。

陸明突然有了力氣睜開眼睛,無焦距、無希望、仰麵望天。

“啊——他們都被——候車室塌了,他們沒有逃出來——啊——”

歸雲跌跌撞撞往後退了一步,卓陽扶住了她。

何老師同一名急救人員跑來,幾乎是哭喊:“候車室下麵埋的人,沒有一個救的出來,我們沒有辦法搬開那些磚頭!”

地獄還有幾層?

歸雲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讓自己痛,因為痛了,她就不會就此倒下。

這裏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這裏倒下!

卓陽握緊了她的手,她轉頭看他。是他呢!竟會是他?他又看到她這樣悲痛的樣子了。

她無暇顧及了,脫開他的手,與周圍的搜救人員一起去扒挖那片廢墟。雖然人們說著挖不出來了,但是挖掘的人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下麵,是他們的親人!

但是一再努力的結果是隻能看見被磚塊和鋼筋壓住的衣服片角。

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

也許正是那天她為杜班主縫補的那件褂子,也許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們仍不放棄,再到生還者裏麵找。

一直到不得不絕望!

絕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無眠。

石庫門被逃難的人們擠得沒有絲毫縫隙。厚的隔層牆板,薄的隔層木板,再薄的就隻隔層簾子,人們一家緊挨著另一家。

悲傷迅速傳遞和蔓延。

日暉裏的人們都知道了那家唱戲的男主人死在南站,連屍首都沒能找回來。

左鄰右裏張望著,同情著,搖頭歎息,除了“節哀”再沒更多能撫慰的話。

石庫門裏的悲傷也在加倍。兩個新近喪夫的寡婦抱頭痛哭,捶牆頓地,無所可依。

悲傷如何發泄?

歸雲歸鳳帶著一臉怎麼都幹不了的淚,連自己的悲傷都止不了,也勸不住兩位已近崩潰的長輩。

何老師何師母都上來幫著勸,最後也被勾出一臉淚。一屋子一堆女人隻能讓氣氛更哀傷。

何老師是這屋裏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張。這時刻也就不顧其他,一管到底,提筆寫了牌位,又作主喚歸雲出去燒紙鉑,叫歸鳳去灶庇間做晚飯,方分解了凝聚成團的哀泣。

歸雲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東躥西躥,凶猛地吞噬銀色的脆弱的紙鉑。最後化了灰,風吹雲散。

歸雲忽想,她竟還沒為自己的親爹燒過一張紙鉑!

她的爹,有張清朗風采的臉,總笑著,眉眼彎彎。她便是遺傳了這張笑臉,因此總能笑得動人。

這張臉經過太多苦難,承受太多勞累,漸漸老了去。斂去笑意,凹陷了也嚴厲了,是杜班主,等於她的第二個爹。

火盆裏,燒的是雙重的悲愁!

她淚眼,看著這張臉隱入火焰中。

淚又下來,流到嘴邊,滾燙而鹹澀,刺激到被淚幹住的臉。疼痛,由內而外。

一條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麵前,她接過來。

遞給她手帕的是卓陽,還是那身衣服,塵土滿身,腳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

歸雲用手帕捂住臉,“嗚嗚”痛哭。

卓陽拿過歸雲放在一邊的紙鉑,一張一張接著燒。

隔著一盆火,蹲著的兩個人,沒有說話,一個埋頭哭著,一個低頭燒著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