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長天留恨(3 / 3)

黑夜裏,火盆裏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閃爍的星被烏雲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兩條影子。

卓陽看著歸雲的影子,肩膀一聳一聳,抽泣著。他很想伸手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讓她不再孤單。但他隻小指稍稍動下,又把手裏的紙鉑緊緊抓牢,幾乎捏成團。

就這樣在夜裏靜默,隻餘火苗“噝噝”的聲音。

樓上悲戚到極點的女人們再一次嚎哭,用僅有的聲音和力氣幹嚎。

歸雲一直蒙臉流淚,她不知道卓陽是什麼時候走的。

他似乎輕輕說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後就走了。她抬起頭時連他的背影都沒看見。

歸鳳的一頓飯燒了很長時間,端著飯鍋飯碗出來時,雙眼迷蒙而紅腫,睜都睜不開。兩人相視對望,各自無聲。

歸雲上前接過歸鳳手裏的飯鍋。

“謝小姐說展風他們現在被編進了急救組,她去打聽他們的去向了。”歸鳳說。

有人破門而入,身上髒的,人也是髒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滯,嚇壞了歸鳳。

歸雲驚呼:“展風!”

展風已連爬帶跑,一路上了樓。樓上的房間素白,坐在地上是癱軟的慶姑。展風一個踉蹌,也倒在地上。

慶姑抬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人,她爬過去,雙手似雞爪一般緊緊揪住展風的衣領,一頭一臉都埋到兒子的懷裏痛哭。

“你不孝!沒回來給你爹送終!”說完,一把淚擦在兒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緊了他。

生離死別,痛苦這麼一重重,箍得人透不過氣。

可兒子終於是回來了,還緊緊抱著她,任她責打。

展風隻盯著客堂間八仙桌上父親的牌位發呆。牌位是兩座,一座上麵刻著“先夫杜立行之位”幾字。字跡他不認得,不知誰代慶姑和他刻了上去。

他竟沒為父親做過任何事,連牌位都來不及安奉。這種訣別將他的心肝掰作了兩瓣。他慚愧苦痛,“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猛磕。

跟上來的歸雲歸鳳死活拉了他起身。

“我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歸雲一邊說著一邊流淚,和身邊的歸鳳又伏在一起痛哭。

展風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頭,這次誰都拉不起來,直到他的額頭紅了起來也不停歇。

“我沒能找到班主的屍首!”歸雲哭道。

慶姑醒了醒,紅著眼發勁拉起兒子,嘶聲:“展風,在你爹的牌位前答應我,等你爹七七之後立刻成家,和歸雲成親!”她指著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這是你的責任!”

展風駭著。慶姑聳著脖子,瞪著他。她非要他答應不可。他隻好叫一聲“媽”,不知怎生再說,或悲傷已至頂,無力再辯。

慶姑卻是精神渙散了,出口的話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歸雲,那麼娶歸鳳!”

這話更駭人。

歸鳳收了眼淚,欲發聲,又憋著話,隻把臉漲個通紅,喃喃不能出半語。

慶姑抓住兒子的手,不放過他,“好不好?你答應我呀!”還跺著腳,“我沒什麼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隻有你——展風!”

她的眼掃過在場的每個人,也壓著每個人。她無處釋放,唯此要求,歇斯底裏的,掙紮出聲。

人人都覺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說個“不”字。

歸鳳望望展風,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裏,沒有拒絕。她的心奇異地動了。這個家庭最悲傷的時刻,卻是離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時刻。悲傷絕望裏,又生出一點光,她望著展風,就想要攏住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

歸鳳難免生出椎心的痛,醒了,走上前扶過慶姑,“娘,您別說了,去睡吧!”

慶姑由她扶著,還是轉頭看展風。展風始終低頭,默不作聲,她就變得可憐了,小心細聲問:“那麼,媽當你答應了,啊?”

展風還是沒做聲,同歸鳳一起扶了慶姑進房。他們都默默地,安頓慶姑入睡。不發一句聲響。他不忍心對母親那般的乞求說個“不”字,隻能望著歸鳳欲言又止。

悲傷似乎是暫停了,杜家的東西廂房和客堂間都變得靜悄悄。

展風避開了歸鳳,同歸雲在曬台上燒紙鉑。

這些日子,除了戰火便是這些紙鉑,一直燒個不停。

“娘已經歇息下來了?”歸雲問。

展風隻低頭,將銀色紙鉑化入火焰中。

“我們隻能給班主做衣冠塚——”歸雲話未完,就見展風的手捏著紙鉑愣在火焰之上,火苗躥上來,歸雲抓住他的手腕甩開那著火的紙鉑。

“你知道那些戰場上的軍人都是怎樣打仗的嗎?他們拿著自己的身體往敵人的槍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來,後麵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風猶自未覺得痛,就這樣對著歸雲說話。

“展風——”歸雲低低叫他。

展風卻仍繼續,“羅店那裏,到處是血。我隻能抬著擔架,把那些死的沒死的戰士們從火線上抬下來。我算是在做什麼?我到最後連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個什麼男人?什麼兒子?我好想……我好想……”

他嚎哭了。

要頂天立地的展風,抱著頭,蹲在地上,顫抖得不能自製。從小到大他從不哭,這回,他哭了。

歸雲捏著拳,暗自落淚。她扳住展風的肩,“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勵。一抬眼,是歸鳳責怨的眼,她便真的什麼都不能說出口。

歸鳳來了,說:“我們能做什麼?好好守著這個家,不能再讓長輩傷心,不能再讓長輩有閃失了。你不是一向說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嗎?”說著也落淚了,她的眼淚沒有止境地流,淚眼看著展風,“你不要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打仗是當兵的事,你不要再摻合了。我們——我們再也受不住這些驚怕了!”展風起了決心,狠狠握拳,專注地看客堂間裏,那正中擺的父親的牌位,那麼凜然地樹立在那邊。

他站起來了。

歸鳳一把推開了歸雲,“他已經昏頭了,你看,你看!”

歸雲一下沒撐穩,跌坐到地上。

“歸鳳——”展風一個字一個字對歸鳳說,“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是血海深仇!家恨國仇!”

他的臉上有異乎尋常的冷靜和堅決,是一片哀慟之後已經無法動搖的決心。

歸鳳的心跟著沉下去,終究還是抓不住展風。她掩了麵,淚又在指縫裏落下。

三個人,在一片悲傷裏,各自流淚。

歸雲最早醒來,勉力起身,要去繼續支撐生活。

她先做飯,將慶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裏。

慶姑急促問:“展風去哪裏了,不會上火線了吧?”

歸雲不忍她傷心,搖了搖頭,“他去醫院看陸明了。”

她喂慶姑吃飯,慶姑吃兩口飯,心裏的主意沒丟下,又沒頭沒腦,荒裏荒唐道:“歸雲,你可別怪娘。展風不歡喜你,我不勉強他,他娶歸鳳也好,娘當你做女兒。”

歸雲聽她竟還念叨這意思,不免擔心,就安慰:“娘,您隻管放寬心,我誰都不會怪,隻要您好好保重身子!”

但慶姑還是惶惶的,頭腦已混亂,最荒唐的事情也跟著做出來。

……

晚上,她喚了歸鳳去展風房裏送換洗的衣服。待歸鳳走進去,她便一下將展風的房門緊緊鎖起來。

“媽,你這是幹嗎?”展風沒防備住,萬分焦急地敲門。

慶姑隻說:“我不放心你們,你們今夜就給我圓房!”

聞聲趕過來的歸雲傻了眼。

慶姑瞪著她,惡狠狠地威脅:“這樣才拴得住展風那野貓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歸雲見慶姑已經錯亂糊塗得沒邊了,隻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別再替他們操心了,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對對對,一切都會好的!”慶姑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笑逐顏開,“等明日一切都會好的。”一邊說著一邊被歸雲帶去自己的房裏。

房裏的展風卻是急得抓耳撓腮,像熱鍋上的螞蟻。時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歸鳳,她低垂著頭,把手上的他的衣服疊了拆,拆了疊,反反複複,沒有停。

“歸鳳——”展風很艱難地叫一聲。

歸鳳沒抬頭也沒做聲。

“我媽這樣做,實在不對,你一個姑娘家,你看……”

歸鳳開口了:“這算什麼對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當聽你家的話!”她那麼溫柔地撫著他的衣服。

展風皺皺眉毛。這叫什麼話?歸鳳怎麼能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他急了,“不是的,歸鳳,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自由,你也有!”

“展風!”歸鳳站起身,眼圈紅了,“從小到了你們家,在這個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這就是我的權利和自由。”

她看穿了他要推卻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澀死。

“娘這陣子受不住打擊,她的話她做的事情,我們大家心裏都有個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麼做,我幾時攔得住你?你何苦這樣待我!”歸鳳憋牢一口氣,卻又泄了氣。淚下來,在腮邊,又苦又鹹,還痛。

真是什麼念想都得不到。

展風見她哭成了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出了岔子,隻一個勁說:“你、我、歸雲,我們打小什麼樣兒,現今還是什麼樣兒!我對你們的心,從沒變過。”

門“吱呀”一下開了,進來的是歸雲。

“娘已經睡了。”歸雲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又見歸鳳哭紅了眼,問,“怎麼了?”

歸鳳抹了把眼淚,說:“好,你做什麼,我不攔著你,現在有你知心的來解難,你可以放心走了!”

歸雲不解,望望展風。展風歎口氣,他握住了歸鳳的手,“我何嚐不知道你們的心,你們全指著我,為我盡孝,解我的後顧之憂。我老要你們擔待我。”

他放了手,向歸雲歸鳳深深作揖。

歸雲歸鳳唬了一跳,歸鳳更是哭也哭不了了,隻淒淒道:“你這又何必?”

展風左手拉著歸雲,右手拉著歸鳳,就像小時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間房子裏的,同一個屋簷下的親人,他把他的友愛均分給她們。他對歸雲和歸鳳說:“我這個做哥哥的,老拖累你們。明日我不得不走,娘還是要托你們照顧著,等戰事結束,我就回來。”

他手裏的溫度也分給她們,歸鳳小心地貪戀。

“你要小心。”望著他,萬分不舍他,卻也留不住他。

展風的心裏生了一團隨戰火越燒越勇的熱氣,騰騰而起,撲不滅,要衝天大燒一番。他走到客堂間,對著父親的牌位又跪下來,重重磕頭,還是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滅不了的怨仇,在身體裏東竄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隻有到了戰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泄出來。

“我們都留不住他。”歸鳳對歸雲說。

歸雲默然,也黯然。

奔騰的情緒,已是甩開韁繩的野馬,在上海灘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