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狼煙盡頭(1 / 3)

高連長在歸雲的照料下,情緒漸漸穩定,還能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也願意同歸雲聊聊天。歸雲曉得了他祖籍山西長治,黃埔軍校出身,妻子兒女都留在家鄉。他一身的傷是從羅店收複戰中得來的。

“那時我們頭頂上是小日本的轟炸機,下麵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們都拚了,看見日本兵就殺紅了眼。其實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們戴的鋼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蓋上還纏著鋼罩。咱兄弟們可不管,看見他們就提槍刺刀衝上去,殺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高連長將戰場上的英勇經曆講得眉飛色舞,歸雲聽得津津有味。

她希望他能忘卻重傷未愈的現實,就做一個積極的傾聽者,還答應高連長的任何要求,譬如為他寫信回家給妻子報個平安。

他臂上的傷一直沒好,動不了。

隻是她很躊躇。她雖是做過一年學生,跟著展風一起也識了字,但因沒怎麼練習,並寫不出一筆漂亮的字。

歸雲先去買了鋼筆和信紙,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字實在不好看,恐怕要丟您的臉了。”

高連長恢複了軍人的豪爽和樂觀,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家那口子也不會斷文識字。”

但歸雲還是猶豫,先用鋼筆寫了一個字,一看,竟是個“卓”。筆畫不多,還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樣羞澀。

歸雲麵上一紅,將信紙揉作一團,才抬個頭,就正見卓陽突兀地出現在病房門邊,也許是路過的,就猶猶疑疑地沒有進來。

她也不顧麵紅了,隻想高連長的事,就拖他進來,“大學生,你來幫個忙。”

卓陽見她指了指擺在床頭櫃上的筆和紙,頓時會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問:你怎麼不幫忙寫?

歸雲也坦白,囁嚅:“我的字好醜,不能丟高叔叔的臉!”惹得病床上的高連長哈哈大笑。

卓陽看她這嬌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銳氣,怎麼幫忙都是肯的,拿起筆就說:“高連長,您說吧!”高連長凝神望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掛念,謹記孝順父母,撫育子女之責任,他日盡殲倭寇之後定將凱旋而歸,共享天倫!”

一句話說了很長時間。

萬千的感歎,卓陽明白,寫下來。寫到最後的“共享天倫”,和歸雲都難過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條斷腿。隻怕真等到能共享天倫的那刻卻是物是人非了。

歸雲將高連長的信封好,托卓陽郵寄。

兩人並肩走出病房,歸雲道:“醫生說高連長的傷勢不樂觀,這幾日前線告急的信息都讓我們別提,免得引起他們的情緒。”

“原本還能上一上火線拍一些照片,現在已經不能走近了。”卓陽說,“雖是阻了日軍那麼多天,但我方傷亡更慘重,根本沒法壓住敵人的火力,隻能靠深夜突擊,最後用肉搏戰來奪那些陣地。”

歸雲的心沉了,頭也低下來。

這些日子她聽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戰況,從高連長和傷兵們口中傳入她的耳中,壓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鮮血,夜裏的夢境也是紅的,還聽到慶姑夜半驚醒的淒慘哭泣。

“輸了陣地,不輸人!我們並沒有輸給敵人!”卓陽忽一鼓作氣道。

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

“我說不來大道理的,但是聽廣播裏說的那句‘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說得很對!我們有這樣的信心就一定不會輸!”

卓陽微微一笑,“蔣先生這句話確實說得好!但——”輕輕謂歎,“也延誤了不少事。好了,不說了,我該走了!”

他要向她道別了,尚未來得及說,就見她輕輕歡呼了,快悅地迎向門外抬擔架歸來的人們。他認得走在最前麵的那個男子,正是杜展風。

她跑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開了顏,都忘記同他告別。

其實歸雲是想和卓陽道別的,但見他一轉身,人旋即就在醫院外了。連聲道別都來不及說,心中是遺憾的。但終於等到展風,足夠她一掃近日的陰霾。

“你可還好?沒有受過什麼傷吧?”他沒受傷,精神也不錯,她的心就安了。

展風把手頭的工作都了了,妥善安排了傷員,還將他們的傷勢輕重一一敘述給醫生。有條有理,穩當當的。

不過月把工夫,展風有點變了。

交代完了,展風才得空,對歸雲說:“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輸送隊送米糧,好多日子沒進救護組。”

“今晚回家嗎?娘天天念叨你。”歸雲問。

“我最怕她這個。若她再發作,我就出不來了。”展風撓頭苦惱。

“今晚給你爹做三七。”歸雲黯然,“你還是回來吧!”

展風深鎖眉,時間真快,哀傷卻流逝得這麼慢。

歸雲看到他左手腕上戴著一條白色麻花狀的腕帶,紋路細膩,編製方法又精巧。隻是這些天經曆了風塵,髒了。

這該是女孩戴的東西,歸雲看了好幾眼。

展風下意識用手捏緊了編成結的那端。歸雲看清了,上麵寫著黑粗的三個數字——828!

那是個血色的日子,歸雲忘不了,杜班主也許就在那天被炸死了。

“今天我給隊裏告個假,一起回去吧!”展風說。

慶姑在認命的情緒裏,平靜了。或許也知道悲傷於事無補,隻要展風安全歸來就成。所以麵對展風時,她不責備,不歇斯底裏。這樣認命,也是好事。隻是悲傷依然將她折磨得可憐巴巴。

客堂間裏的火盆沒有熄滅過,無盡的紙鉑在燃燒。

慶姑對兒子講:“跟你爹報個告,媽不逼你強要你在家,隻要你的事情辦完後,安心成家傳繼香火。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

這回既沒有提歸雲,也沒提歸鳳,有條理了,再不荒唐。

隻是展風傷心母親近乎乞求的目光,她還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補償。他不能不點頭,這樣才能讓她有點安慰。

慶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緩一緩,展風還是乖兒子,一切以後再說。

樓下不知哪家鄰居叫:“杜阿媽!有人找!”

歸鳳“哎”了一聲下樓,想不到來的竟是雁飛。

白色短褂子和白紗褲,頭發也用白絲帶束了,像一身縞素,又像微白的光,悄無聲息地照了來。

歸鳳看清楚她臉上是濃妝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隱了,立刻厭嫌。雁飛身後還跟著獨輪車,由車夫推著,上頭捆紮著麻袋。歸鳳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緒。

雁飛不是看不懂她的臉色,當作沒看見,隻問:“歸雲在不在?”

歸雲聞聲出來,見是雁飛,很驚喜。也是好久不見了,她很想念她,現在每見到一個親近的人都可喜。

“你怎麼來了?”

“夕陽正好,出來散散心。”雁飛走近了,“來看看你,送些東西。”

歸雲也看到獨輪車,知道裏頭必定又是糧食和幹貨,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飛笑笑,“都是別人送我的,我那邊多得吃不完。”邊指揮車夫將東西搬進天井裏。

歸鳳見狀,竟轉身回了房裏。雁飛也不理會,歸雲卻是隱隱尷尬。

還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飛送來的真真是雪中的炭。

被圍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糧食。杜家人口又增多,還要周濟戲班子,雁飛先前送來的早快見了底。歸雲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購些回來,但卻是有錢都未必有處買。

待車夫將東西搬運妥當,雁飛說:“還有什麼需要,來找我!”

她還有東西送歸雲,從褲袋裏掏出一條白色的腕帶,紮到歸雲的右手腕上。

“這是我自己編的平安帶,壓在靜安寺法壇讓老和尚念過經。雖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

歸雲納悶,和展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呢!但雁飛手腕上並沒有,就問:“你自己怎麼不戴?”

“老和尚說我命裏帶著煞氣,萬惡不侵!”

歸雲卻擔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我一向好得很,比你保身價。”

這時歸鳳又走出來,用手絹捧著一團東西,直到雁飛跟前。

“謝小姐,我們多謝您的關照,但無功不受祿,這是我們家的一點意思。”說著把手絹裏的東西遞過去,是幾塊大洋。

歸雲攔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飛道明原委,再將錢如數奉還。豈知歸鳳竟用急於撇清的姿態先還了錢。

怕會輕慢了雁飛。

可雁飛不驚不乍,慢條斯理地收了大洋,遞給一邊的車夫,“梁師傅,麻煩您了,這是您的工錢!”

車夫是老實人冷不防收了重祿,受寵若驚,結巴了:“這這——謝小姐——您可——”一想家裏情形,也就伸手收了。

雁飛隻是淡淡地說:“我不拘什麼禮不禮的,愛照顧誰便照顧誰了!還得煩你送我回去呢!”說完側身往獨輪車上一坐,車夫已穩好了車身。

“小雁,好好保重!”歸雲再三叮囑,又擔心。

雁飛擺手,不要她擔心。她斜斜靠在車上,人也遠了。

歸鳳漲紅了俏臉,看她遠了,看她同歸雲揮手告別,又看她抬了臉,向上的方向擺擺手。回頭,是展風站在二樓窗口處,凝望這個方向。他雙手撐著窗欄,欲挽留又不敢。歸鳳低頭,看到了歸雲手上的白色腕帶。

這腕帶,剛才也在展風的手腕上見過,他除下來洗,她過去要幫忙,他卻寶貝似的捧在手裏說:“我自己來!”

白色細長條的,就像那遠遠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樣。男左女右,展風和歸雲分著這份白。雁飛的影子無處不在。

歸鳳心裏一酸,扭頭跑進了屋。

雁飛由車夫帶到了霞飛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獨自隨處轉轉。

開始打仗時,她就有這樣的習慣,跑到街上,還刻意往東南方向或北方走,去聽那戰火的聲音。

“轟隆轟隆”的,熟悉的,讓她害怕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這炮火什麼時候轟進來?

倒是不懼死的,她還把胭脂水粉全部擺到了梳妝台上頭,興致好的時候上一款妝,對著鏡子仔細描眉毛唇線。

是唐倌人教會她描眉線、眼線、唇線,“你的眼角輕輕往上勾一勾,怕真會把男人的魂魄給勾了出來!”

但是小雁隻想讓那個他看她的明豔。

那時候她是顯擺的,有份顯擺的閑心,不知道化妝能保護自己。

直到後來,她才曉得了,一層一層封住自己,便可豁開了活,然後什麼都不用怕了!也什麼都夠了!

隻是她還想讓自己在炮火聲中害怕,這怕,等同自殘!

可怎麼及得上那群無家可歸的難民?這些愁苦的難民,連處藏身之所都沒有。她比他們,好過太多!雁飛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漸冷的空氣裏,凍住了。

百樂門歇業好幾個月,她生活的重心沒了,寂寞起來就閑在家裏編了腕帶。她曾經想要為他編織一條,隻是還沒學會,他已經不見了。好在,如今她還有人可送,給了展風和歸雲。

想到展風,雁飛微蹙眉。他本是遠離危險的,卻被她推進去,如若有個萬一,是她的罪過。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帶給展風做了腕帶。可誰知道這傻孩子收了後,竟當夜就跑來兆豐別墅,在門口候到她,又說不出半句話就跑了。

和歸雲一樣實誠。雖經曆了生離死別,看慣了戰火紛飛,可心還熱。

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瀾。

雁飛漫無目的地漫步在外白渡橋邊,上海傍晚的喧囂以這裏為最。

萬國商團、英美公使都怕越來越多的難民湧入會亂了租界秩序,就在橋的北麵建了鐵門,重槍防守,槍口對著因逃難無門而瘋狂的中國老百姓,將他們隔絕在租界外,凡闖必殺。

生路就這樣斷了。回首來路,是被轟炸和掃射後的斷瓦殘礫,再望過去,就是遍野的屍體了。人類生如蚍蜉,仰賴卑微的依附。鐵門邊是最後的生機,他們不敢離去,就在那裏的路邊巷角搭了簡易的棚。

絕望無盡,悲辛無限。

雁飛停了好一會。

前幾日她也路過這裏,這裏尚放難民進來,沒想到今日就鎖了。好在還有三五人給那邊的難民發糧食。但被饑餓和恐懼折磨得近乎狂亂的人們已無剩多少自尊和悲憫。男人的罵娘聲、女人的尖叫聲、孩子的哭鬧聲,震天動地。他們還用濺血的方式來適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難民船上,大家都蹲著,鴉雀無聲地望著頭頂的轟炸機。

忽然,雁飛悟了。因為那時的人都覺得必死無疑了,但這時的人們都是拚著命要生存的!

無論哪種,都卑微到極致。她兩者都經曆過,不想再回首。

轉身,唯有離去。

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麵,轟炸的餘灰裏,沐恩堂的十字架豎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彌撒音從空中灑下來。雁飛停下來,一身一條影,蕭條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