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門口並不安靜,簇著一群人。
“為民族大義,為國家榮辱,為前線將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萬元為將士們購買軍衣,添置軍備!”人群之中的聲音很熟,雁飛微微驚訝,竟碰到來作抗戰捐贈宣傳的王老板。
他還是講究的,穿一身挺拔輕薄的西服,老板派頭沒有丟。一腔一調,氣勢十足;一詞一語,激動人心。一席話得來教徒們的響應,捐贈箱子前麵擠滿慷慨解囊的人。
王老板看到這幅爭相捐贈的情景是滿意的,他很誌得意滿自己起的作用。
舉目四望,上海灘上忠行義舉,他都能帶頭,一群人擁護他,稱他做“王大善人”,連那群知識分子也豎了大拇指讚他。聲譽甚隆,擁護了他的事業。
他也憂心戰事,放眼北麵,但這裏看不見北麵的硝煙。他隻一轉眼看到了雁飛。
她微微笑著的冷淡的麵孔,又是滿不在乎的神氣。隔著激湧著愛國熱忱的麵孔,她無比清冷地站在最末,靜靜看著。
第一次看到這張麵孔,還小小的。她那時候習慣低著頭,身量還未長成,形態又怯弱。她是送茶的小丫頭,在他麵前托著托盤,道一聲:“老板,喝茶!”
在賓主盡歡的客堂間裏,他注意到了這個垂著托盤,悄無聲息地站在壁角,斜著臉望著窗外屋簷下的燕子巢的女孩。
那時候,她麵孔上有渴望的神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就又沒了。
抑或是那場火災之後?
那次的她,長發上燃著火,瘋子一樣從那棟石庫門裏飛奔出來,好像一隻著火的燕子!
他偏巧路過,救了這隻鳥。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她,一抬頭,一團漆黑的小小瓜子臉上竟綻開一朵笑花。淡淡的,漠不關心的,好像並不是自己自願被救。
經年之後,當那張小臉明豔起來,就一直帶著這樣的神情。
正如現在。
雁飛走到王老板麵前,低低說道:“幹爹,姿態擺得太高,會跌得很痛!”
“唉!那可怎麼辦呢?我已經習慣擺這樣的姿態了,一日不做便會頭疼。”王老板執起她的手,輕輕拍兩下。
“如果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雁飛微笑。
王老板問:“阿囡,你真覺得我在擺姿態?”
“生意是一種姿態,聲譽也是一種姿態。”
“阿囡,我是向來說不過你的!”王老板笑著搖搖頭。
“我一直直爽,說真話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駁吧!”雁飛說完,將手上一隻碧綠生青的手鐲除下,丟進身邊的募捐箱裏。
“這手鐲?”王老板看一番,詫異,是做工考究的古玉。
“日本人的,在戰場上還給日本人罷了!”
王老板失笑,“這塊日本古玉可價值不菲,藤田真是有心了!”
“有心嗎?”雁飛微仰頭。太陽的餘暉灑到教堂頂的十字架上,反出金光,什麼都看不清了。
藤田智也會不動聲色沒有預兆地給她送禮,小噴壺,玉鐲。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說“用的很好”,或說“你戴著會很好”。他無所謂送著,她也無所謂收著。
雁飛便問:“這樣抵得了幾條中國人的命?”不等王老板答,手指著十字架,“你說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嗎?”
“阿囡!”王老板輕輕歎息一聲。
雁飛也輕輕歎息:“幹爹,你那個時候為什麼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搖了搖頭,是的,不能指望。誰能那麼天真靠著指望別人活著?
她心裏冷著,想,如果軍隊撤光了,這裏還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
霞光散了,夜風起了。北麵的槍炮聲漸歇著。
這是戰事疲軟了,城郊在進行無序的潰退。這仗,在潰敗,一泄千裏,不是租界內的人們能想到的。
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來,沒有想象中容易。
捷報傳得越來越少,傷兵卻越來越多。
高連長的病同戰事一般反反複複,歸雲的心也跟著反複了。
這些天她幫著照顧了不少其他的傷員,看到重傷不治的傷員犧牲在病床上的時候,她控製不了自己悲傷之外,還有無盡的恐慌。
她看著傷勢好轉的軍人直接撤去了嘉定,從那裏,是要出上海的。
上海灘上的人們會有怎樣的命運?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軍隊是否真可以保護得了中國人?
一會兒驚一會兒哀,如這大城市裏的人一樣在恐慌中迷茫。
病房越來越空,歸雲來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無盡的空虛。
但前來探望的人們還是有的,歸雲看到一間尚有傷患的病房門外,有人同那位傑生大夫說話。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裏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
那太太正好在問:“卓陽可來過?”
“來過幾次。”傑生大夫說。
他們竟然在說卓陽,歸雲留了心在聽。
那太太說:“我總擔心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險地方。”
傑生大夫安慰:“陽是個很勇敢的年輕人,上帝會保佑他平安無事的。”
“他又好幾天沒回來,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得回來讓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國了?”
“大使館已經安排好,一切按國際公約執行,不會受到日本的阻攔和襲擊。”
那位太太歎氣:“卓陽不肯走,怎麼說都不肯!”
“您放心吧!上帝會保佑你們的。您又帶了那麼好的湯給傷員,您總是那麼好心!”傑生大夫在胸前劃一個十字架。
“看著他們傷得都那麼重,心裏總想要做點什麼!他們喜歡喝這湯,我也安慰了!”
那太太側了身,歸雲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確認,有醫生急急跑了來。
“傑生大夫,麻煩您來看一下高連長!”
傑生大夫旋即隨著那人奔跑過去。
歸雲一聽是“高連長”,一下心也慌了,跟著他們一起往高連長的病房跑。
但她被閉在那扇病房的大門外。
房門是綠色的,外麵的天漸漸陰沉了,這綠,也綠得陰陰的。
外麵在起風,還挾著點點的雨絲,打入走廊,打到歸雲的身上。歸雲躲到簷廊下,雙手抱著臂蹲下來,把頭埋在肩窩裏。
這天的陰雨纏綿了很久,歸雲帶了傘,但還是被困在空曠的傷病醫院中。
她一直趴在高連長病床邊的床頭櫃上寫信——這是高連長臨終前拜托給她的最後一件事,為他遠在北方的妻子寫一封喪報。
高連長的妻子閨名“翠蓮”,複雜的筆畫使歸雲無法寫得漂亮。但她牢牢記住高連長留給妻子最後的話——“切勿哀痛,保重身體,侍親育兒,以待勝利之日”。
她一直默念著,生怕忘記半個字。
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歸處。心頭空空落落,異常難受。
醫生見她寫得艱難,要幫她寫,被她倔強地拒絕了:“高連長要我給他寫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連長臨終前這樣對她說:“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煩你的這件事情會讓你很為難,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親自寫給我妻嗎?其實寫字並不困難,難的是永遠不去寫。連長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難。”
那時候,他很虛弱,神誌在消逝。但對她說了這樣的地大段話。她才了解,軍人也是細膩的。
臨終前千般囑咐,是要和妻子訣別,也是要給這位在最後日子裏撫慰過自己傷痛的小女孩最後的鼓勵。
所以她堅持寫,要寫得漂亮,要寫得娟秀。但是,淚不停地流,順著筆杆子,落在信紙上,讓一張張紙變得虛軟無力。
這支鋼筆是她為了給高連長寫信時買的,在商店裏挑挑揀揀,買不起美國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買得太差,售貨員向她推薦:“這支筆是國產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國難當頭,我們要支持國貨。”
她立刻就買了下來,回到病房對高連長說:“這是我第一次買筆,國產的,聽人說不錯,寫起來應該好。”
後來卓陽寫了信,高連長誇道:“字好,國產的鋼筆也好,我們中國人生產的東西不比外國人差。”
最後鋼筆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連長的遺物。
她望著這支黑色的,戴著鑲金邊的筆帽的鋼筆,莊重、深沉,捏在手裏重千斤。
她不斷寫,仍舊寫不好這字,不斷氣餒。
“你說,我來寫。”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回頭,是卓陽,站在他的身後,一褲腿的濕痕,頭發也濕了,貼在耳際。
他鎖著眉,望住她一臉未幹的淚跡。
她慌忙掏出手絹再擦淚,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給她的那條。
他總是見到她哭得不成樣子。
“我要自己寫。”歸雲仍舊堅持。
卓陽低低歎了一口氣,彎下腰,拿過她手上的鋼筆,說:“你來說寫什麼,我寫好一張,你壓到信紙後麵臨摹。”
他的確寫得一筆好字,高連長都誇讚過。這也是一個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沒辦法寫出這些字。
歸雲轉述了高連長的遺言,卓陽一邊“刷刷”地就寫好了,把紙遞給她。
字是磅礴有力的,肩肩骨骨棱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樣挺拔俊秀。
歸雲把那紙壓在自己要臨摹的紙下,接過卓陽又遞來的筆,臨摹他的字。
一筆一畫,沿著他寫過的痕跡寫。
第一遍還是不像樣。
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邊看著,鼓起勇氣,再寫。
卓陽就看著她臨摹了一張一張又一張,右手用力捏著筆。不肯放棄,就像前線不肯放下刀槍的戰士。
待到最後一張寫得已經像了樣子,也工整了,外麵的天色也微暗下來。
歸雲執起那信紙,仔細看,再轉頭學生似的問卓陽:“能看了嗎?”
卓陽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細、幹淨,就點了點頭。
歸雲小心翼翼地疊好信紙,放進信封裏,站起身,對著那空空的床位說:“連長叔叔,我答應你的終於可以做到了,雖然做得不那麼完美,但是我堅持到底了!”眼前又溫熱,咬住唇,忍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卓陽當作沒有看到她的淚。
卓陽堅持騎了自行車載歸雲回去,他又沒帶雨具,坐在車後座的歸雲隻好撐開油布傘,籠著兩人。
雨絲打在油布傘上,“滴滴答答”的,還有踩著自行車的“嘎吱嘎吱”聲,都是無休止的,像前線無休止的槍聲。
“你住哪裏?”歸雲問卓陽。
“我回報社。”卓陽說。
“你先回報社吧!我有帶傘,不會淋濕。”歸雲看著他渾身上下的濕痕,將大半的傘麵移過去。
卓陽堅持,“先送你回家。”
歸雲知道他心意,轉念一想,又說:“那我到家後把傘留給你,不過你單手騎車要小心!”
卓陽不禁莞爾,揚了揚唇角,說:“好。”
歸雲這才放心,全心為他打傘,遮遮擋擋,反倒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濕了。待到卓陽將她送到石庫門門口,看到半身濕的她,皺了半天眉。
她倒跑進灶庇間拿出一條毛巾遞給他擦幹衣服,然後目送他一手舉著傘一手扶著車把手騎遠的身影。
他一個人騎車的速度飛快,如風。她又擔心他了。
卓陽回到報社,先進了報社隔壁的廂房。
這廂房是莫主編撥出來給幾個外國編輯和記者做辦公室的,他們做的報紙叫《FREEDOM》,翻譯紐約和巴黎的時事,也把中國的新聞發去國外。紐約巴黎的雜誌能在上海同步發行,這群洋報人貢獻不少。
故莫主編鼎立支持,還將印刷房一並交付他們使用。
裏麵無人,但掛著相片,是蒙娜。她正站在金門大橋前,做一個張揚的指揮的姿勢,金發也張揚。
卓陽將傘放好,也將相機拿出來擺桌上。他坐倒,閉目養神。
有人進來了。
“你這樣累?”
卓陽睜眼,是蒙娜。手裏還端著一隻紫砂茶壺,徑直到他麵前,問:“你還不回家去?不是已經和卓老師和好了嗎?”
“這樣回去會嚇到我媽,讓我歇會兒,就回去。”卓陽又閉上眼睛。
“陽,十月的船你不去了?”
“你們洋人都要搶破頭,哪裏輪得到我們中國人?”
“好,我也不去了。”蒙娜說。
卓陽再次睜開眼,望住她。她將掌中的紫砂壺一展。
“今天在城隍廟的古董街弄來的,很多中國富人在拋售古董。我不太懂這些,你看看這隻壺怎樣?”
全壺暗紫的色彩,雜著粗沙,壺口高翹,壺身似一包袱裹著一方大印一般。卓陽看了,說:“這是袱印壺,不過——”仔細檢驗壺蓋、壺底和壺內,“沒有製作者印記,應是仿的,不過手藝也夠考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