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狼煙盡頭(3 / 3)

蒙娜點頭,她得了些新的新聞,“最近古董買賣十分興盛,真假充斥市場,不過真貨也不會賣給我們洋人吧!”

卓陽說:“你們洋人搶過我們的圓明園,現在的收藏界立誌,就算再困難不得不出賣古董,也要找國內買家,再不能流傳到外人手裏。”

蒙娜抗議:“那時我並未出生。如果我出生了,也一定真實記錄一切。”揮手,“無真言,毋寧死!一切的劊子手都將得到主的懲罰。”

“你們的主說要寬恕一切敵人。”卓陽說。

“寬恕不代表遺忘,所以我們要留下證據,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又說,“我聽說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國古董,據說他們緊盯王老板呢!不過他們最想追繳的是一張碑帖,好像是唐朝時代流傳下來的,和當時的日本國也有些牽扯。”

卓陽認真聽完說:“我後來也想過,王老板的確做得招搖了,難免惹人注目,後來有些收藏界人士退出了。”

“所以卓老師的想法也沒錯。”蒙娜笑。

卓陽又沉默,算作承認,半晌才說:“我真的衝動了。”

蒙娜卻定定看他,“你變了很多,更加成熟了。”

“每個人都不得不成熟!”卓陽看向蒙娜,“你有堅實的美利堅保護,但我們中國人要保護中國!”

蒙娜喝彩,也鼓掌。她留在上海,也學習,也旁觀。

中國人,很堅韌不屈。

她以前認為這個東方古國是孱弱的,隻有藝術文化的生命力。就像景德鎮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而且,易碎。

隻是經曆了硝煙,她發覺未必。

眼前的卓陽,自己認識已久,自己兄妹是他父親的學生,用中國話講,真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他是個瀟灑不羈的中國男子,亦狂亦俠,能哭能歌,有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之風。

她以為他是西式的自由主義人士。可他也是凝重的,說出那樣的話,讓她震動了。

她已經即將要體會到那種處在民族危難之中的緊迫感了。

也隻是已經即將要而已。隔著民族,那層痛苦也不過是隔靴搔癢。

但是望著傷兵潰退的苦痛,蒙娜心中還是惻然的。

傷病醫院裏所有人員開始大規模轉移,場麵再度混亂。

人人都不知所措,人人都在信心潰失。

這裏的醫生、護士和義工不知道將來的命運,隻惶惑著遵從命令,幫助行動不便的傷員整理行李包裹。民間自發組織的救護組輸送隊也被調來幫忙。

蒙娜看到了歸雲和展風。

歸雲正焦急地問展風:“是不是所有隊伍要撤了?”

展風一臉茫然,“前線隊伍已經疲了,但是沒有消息說要全線撤!或許隻是撤走傷員。”

“可是怎麼會那麼亂?”

蒙娜走了過去,“杜小姐!”

“您來做采訪?”歸雲同她握手,打招呼。

蒙娜環視四周,聳肩歎氣,“本來要采訪,現在這樣,也不能做采訪了。”

“是啊,亂得一團糟!”展風說。

“你們會不會跟著撤走?”蒙娜問。

“當然不會!”展風立刻答,“我們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隻是一想,自己一家原不是祖籍上海,這樣回答未必完全正確,但現在生了與此地生死與共的心甘情願。這心甘情願就如死守寶山城的姚子青營五百將士一樣,不離不棄,永駐陣地。

蒙娜望著這和卓陽年紀相仿的中國男子,這群中國人身上還帶著殺氣,在肅殺的秋天,格外凜冽。

北麵大片的鮮血染紅了黃浦江,也將奮勇的殺氣在這些中國人身上染遍。

日本的海軍空軍陸軍全線出動,在國際上叫囂三個月滅亡中國,如今也快三個月了,還是沒有滅盡上海灘上的繁華,更何況是中國?

蒙娜回報社時,天已經暗了。

連續數月的槍炮聲漸漸歇止,剩餘的隻是零星的,偶爾掃碎沉靜的天。

她望向東南麵和北麵,那裏的天空堆積著濃厚的雲層,掩住霞光和微起的月色。雲層下,還有幾處樓房起著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樓照亮,倒著豎向天空,猙獰可怕。

因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襲也漸停了,所以微暗的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以及撤退的軍隊。

卓陽和他的同事們還在忙碌。

“南翔到昆山的路上慘不忍睹,軍隊已經亂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襲和圍堵也沒有間斷,情勢不妙啊!”莫主編對難得集中在一起的報社同仁們說道。

卓陽說:“聽說還有部隊會駐守到西藏路橋邊的四行倉庫,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協調,要部隊退出去。”一名男編輯憤慨地揮手,“英美佬隔山看虎鬥也就算了,國際聯合會算個屁!憑什麼要中國部隊撤退?”

蒙娜很尷尬。

這時他身後有外派的記者跑回來,氣喘籲籲地說:“四行倉庫確定有守軍,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隻要他們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證他們安全離開。”

男編輯急忙問:“守軍怎麼說?”

那記者說:“駐軍團長姓謝,說‘我們的魂,可以離開我們的身,槍不能離開我們的手。沒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經放棄勸說了。”

“好!”報社內的編輯記者們一片鼓掌。

卓陽問:“他們一共留了多少人?”

“有國外記者代表去問了,他們說留了八百人。”

“我們中國人的軍隊到底是好樣的!”一名記者叫。

莫主編和卓陽都蹙了眉。

卓陽說:“四行倉庫工事雖然堅固,但八百人怎麼抵擋十萬日軍?這不是——”

男編輯也想到了,“這是送死!”重重一擊捶到辦公桌上,“中國人怎麼隻能用血肉之軀來抵擋侵略者的炮火?羅店、寶山、大場,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擋敵人的大炮——”再也說不下去。

莫主編搖了搖頭,“看來是要用孤軍去討國際同情。”

“怎麼到現在還指望國際救援?”卓陽憤慨。

莫主編一下站立起來,微昂了昂頭,喝一聲:“走,我們去前線做報道。”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整理了相機筆稿,跟著莫主編一起出了報社。蒙娜也跟上了,一眾人氣勢十足浩浩蕩蕩地往蘇州河邊走去。

月亮是從蘇州河西岸、黃浦江邊升起來,月光粼粼,挾著冷風。是真的到深秋了。

蘇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國軍隊布好的防線,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河對岸,是蘇州河北岸,四行倉庫就佇立在那邊。

莫主編帶著報社同仁一起到達的時候,蘇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個個翹首望著北岸。

“不少市民觀戰啊!”編輯驚歎。

駐守的記者看到同事來了,就擠過人群來彙報情況。

“日本人還是怕流彈飛到租界,倒沒有用飛機大炮。”

“戰事如何了?”莫主編問。

“守軍十分英勇,帶隊團副是謝晉元。”

另一邊的鼓掌喝彩聲打斷了這邊的談話,大家循聲望去。

“我們的軍隊,正為守衛國土而戰,正為國家民族犧牲流血,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必須要拿出堅定的信念和勇氣來抵抗敵人,抵製日貨,保衛國家!”

慷慨陳詞的愛國商人是王老板,他說得激動,聽的人也激動,還有閃光燈閃個不停。

莫主編見狀微笑,“王某人這關節還能做到閃光燈前這樣鎮定慷慨,我以前倒有些小看他了!”

卓陽望過去,展風正站在王老板身後,挽著袖子,手裏拿著一雙鼓錘。他麵前支著一麵大鼓。

再望過去,原來歸雲也在。她靜靜立著,渾似不覺周遭的一切,隻是直直望牢河對岸的四行倉庫。她在擔憂,也在歎氣。卓陽想,也正想,她就轉頭過來。

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也讓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擔憂、悲憤和孤寂。

卓陽先走過去,“這裏很危險!”

歸雲淡淡道:“沒有哪裏是不危險的!”見他仍揣著相機,問,“還要采訪?”

卓陽看著蘇州河邊越聚越多的人群。

都說上海人愛軋鬧猛,馬路上出一小點雞毛蒜皮的事都會圍成裏三層外三層,沒有想到這樣存亡的關鍵時刻,上海人還是愛軋鬧猛,赤頭赤臉都跑來槍林彈雨下圍觀。

但個個臉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並不懼怕危險的。

卓陽說:“這樣就夠了。”

歸雲笑了一下,氣鼓鼓的,在作氣,“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卓陽挑一挑眉,心裏一觸,“你說得很對。”

他們一同看著淞滬戰場上最後一場戰鬥。

日本軍隊的進攻很猛烈,河對岸的人們隻能看到戰鬥的硝煙和機槍的聲音。

凡有敵人被四行倉庫的孤軍戰士打死打跑,河對岸的人們便會爆發雷鳴的掌聲和叫好聲。王老板一示意,展風就甩開臂膀用力擊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後的熱心市民不知從哪裏買來了鞭炮,跟著一起點放。更有細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子,觀察日軍行進的動向,哪邊有敵人潛伏過去,就把旗子指向哪邊,給孤軍戰士們指引目標。

景象甚是奇異,守備的英美駐軍都驚訝。數萬的中國平民,人山人海的,就像看體育比賽中的啦啦隊一樣,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堅持站在這裏鼓勁,始終不肯離去。

夜色裏,四行倉庫像一根筆直的脊梁一樣,高高聳立在月色下,凜然不倒!好像支撐住了上海的一片天。

在四周拍過照片的卓陽又循著原來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牆角邊的歸雲。她雙手抱膝,猶自發呆。

正要走過去,就見展風走到歸雲身邊,拉起她一起走了。

月色籠罩他們的背影。

卓陽看得出了好一會兒神。

次日,戰鬥依舊,市民們英勇的圍觀也依舊。軍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卓陽還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歸雲,他走到她身邊。

她看著前方升起的硝煙說:“你看,我們中國不會亡的,是不是?”

卓陽凝神看她,她的臉色很蒼白,紅唇也是失了神采的,她卻轉頭直視他,神氣很自信,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

孩子氣地重複好幾遍,給自己打氣!

一名女學生過來發傳單。

“大家一起唱這首《八百壯士歌》給戰士們助威吧!”

卓陽和歸雲接過傳單來看,是手寫好的歌詞。

一個瘦弱的、頭發紊亂、穿破舊長馬褂的年輕男子排眾走到所有人麵前,站到高高的堤壩上去,揮舞著手臂,揚著自己嘶啞的嗓子領頭唱——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一定強!

中國一定強!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寧願死,

不退讓!

寧鬥死,

不投降!

我們的國旗在炮火中飄蕩!

八百壯士一條心,

十萬強敵不敢擋,

我們的行動有力,

我們的誌氣豪壯!

同胞們起來!

同胞們起來!

快快趕上那戰場,

拿八百壯士做榜樣!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人們沸騰了,跟著他一起唱。

整齊地!有節奏地!

歌聲從蘇州河南岸,越過滔滔起伏的蘇州河,越過英美防線,越過日軍布點,傳到高高的四行倉庫那裏。

那邊,也傳來了回應的槍聲。

融合在一起,是衝破天際的呐喊!

一架灰色的日軍轟炸機出現在天空。

人們翹首望著,它低低盤旋示威,發出“嗡嗡”的呼嘯聲。

日本人也受不了蘇州河兩岸的唱和,威脅無端起哄的中國人。

但,沒有人逃跑。

每個人都知道,現在要是從轟炸機上掉一顆炸彈下來,蘇州河南岸立刻就像南站一樣死傷大片,瞬間淪為人間地獄。

可就是沒有人逃跑!

歸雲在歌聲、機槍聲、轟炸機的呼嘯聲中,聽到卓陽的冷笑。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展風的鼓,又敲了起來,向轟炸機示威。

上海的天,起了薄薄的霧,雨絲紛亂中,隻有衝天的喧囂,長聲呐喊出中國人的咆哮!

,上海這座大淺灘還是牢牢佇立在黃浦江畔、蘇州河邊。

未 再

一寸山河一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