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寒冷的冬季,幾乎要被遺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陸了上海,在租界這座小小的孤島內複蘇著。這次的蘇醒,是帶著心知肚明的倉皇的。
四麵是豺狼,無法避。
從四行倉庫之戰中退下來的謝團長和他的四百餘名戰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軍營裏。
人們才恍然,英美老虎並不威猛,他們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隻能心裏憤恨,更為重要的是生計,普通百姓汲汲的是每天的口糧。
日暉裏的杜家也從一場浩劫中緩慢恢複,展風還是在王老板租界內的棉紡廠做工,有穩定的收入。他們為小蝶娘同筱秋月找了住處,又將大傷初愈的陸明接來同住。
屋子是擁擠了,負擔也重了。
歸雲每日早晨總要先照看陸明。
陸明臂上傷在愈合,心裏的痛還不止,望著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陽光喃喃:“小蝶總喜歡在大太陽天出去逛公園。”又說,“我總感覺小蝶沒死。”
歸雲扶陸明坐起身,在他的腿上鋪上毛巾,把放著油條白粥放上去。她喂陸明吃飯,一口一口的,並安慰:“我們會找到她的!”
去哪裏找?歸雲也隻是無奈地安慰陸明。
他這樣癡,又遭逢這樣大的變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說不了三五句話。他對小蝶的一片癡,觸動了歸雲的心。
歸雲對展風說:“我也覺著小蝶沒死。”
展風說:“我托了些關係打聽。她在轟炸前兩天從南站失蹤,那時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婦女都離奇失蹤了。”
兩人都擔憂,全靠賴展風,處事成熟了,能安歸雲的心。杜家畢竟還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歸鳳喚歸雲:“快走吧,要遲到了!”
展風問:“去見百樂門的袁經理?”
歸雲說:“是啊,駐場和戲院開幕的事還要再談談。”
展風卻正色道:“這個袁經理最兩麵三刀,趨勢奉迎,你們和他計較的時候小心著點!”
歸雲笑,“我們自有分寸的,你放心!”
她其實也不能確定。
戰爭結束了,租界麵上看著一切照舊。歸鳳也催著歸雲照舊,“咱們除了這宗活兒,也幹不得其他的。”她想得好,雖沒了班主,但慶禧班的人到底沒散。
慶姑卻問她們:“頂梁柱一塌,這人氣怎麼攏回來?你們倆可罩得住那幾個不省油的?”
歸雲看得出她疲憊了,無心無力管戲班子那等雜事,還因著亡夫之痛,怕觸到那些過往。但轉念思忖,唱戲是立刻能撚起來的活兒,為了活口,倒也得幹。
隻展風現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萬不可能的,歸鳳又是個隻管唱戲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管,自己年紀又最幼,她擔心這擔子一下挑不住。
但歸鳳執拗堅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戲能幹什麼?”
歸雲也隻好這樣罷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塊又聯絡上了江太中和袁經理。
江太中自是作勢了幾次,方將她們又帶去見袁經理。
歸雲曉得有些勢態要變了,也無法,隻能做好受屈的準備。
“這場仗可打得我們這裏也慘淡了!”江太中先自訴苦。
袁經理的老板派頭不變,更盛了,說:“這是暫時的,這世界歸根結底還是該幹嗎的幹嗎。仗還不是不打了?百樂門的霓虹還會閃,大世界照樣營業,我們該唱戲的還得繼續唱戲。大家各幹各的,繼續賺鈔票!”
江太中諾諾:“還是袁經理有見地,有膽量!”
袁經理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歸雲歸鳳,“本來是要和杜班主談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這變故,我也痛心。當然我們絕不會毀約,這是生意人的誠信嘛!不過慶禧班沒了個主掌的人,為了以後方便,我們用時興的合同製。”
歸雲拿過紙來看。
歸鳳問:“怎麼說?”
江太中代為解釋:“幾位小角兒單獨同咱們簽合同,咱們用的是月薪製,角兒們按等拿薪。唱得好的,有人捧的,憑咱們袁經理路道粗,約定幾位鼎鼎有名的大記者寫寫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著呢!你們瞧這次仗一打,周璿的《四季歌》紅得火燒火燒,黑碟子賺了不少票子。”
袁經理接著道:“照售票數抽成,三七開。當然出門還是要靠關係,免不得要接一些堂會來貼補麵子上的需要,幾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費打廣告,保不準在這些大人物那裏唱紅出來!”
江太中又搭著唱:“袁經理給出的條件都是豐厚的,不低啦!”
歸雲聽下來,也看了合同。這樣一來,戲班子就徹底歸屬了戲院,袁經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們自是下了一等。又聽他說了堂會的事,盤剝得厲害。
她捉摸不定。
歸鳳隻問她:“你看好不好?”
歸雲心中一歎,世道處處有老虎,如今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歸鳳想唱,那也隻好簽了。往後再走一步看一步。
臨走時,江太中已懶得再送她們,隻向袁經理請示:“重新置辦好的物品都齊全了,什麼時候去張公館拜碼頭?”
袁經理說:“真他媽的煩人,誰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鈔票都丟黃浦江裏了,小日本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
不過這袁經理倒真神通廣大,戲院開幕那天,來了不少西裝革履的大人物和記者。
戲院門口大大的橫匾招牌熠熠生輝,幾十座花籃簇擁著袁經理,他笑得眯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揮,把跟前的彩帶彩球剪斷。
熱鬧又複蘇了。袁經理熱情地請記者們去後台參觀。
今天首演的是《紅樓夢》,這是歸鳳拿手的,門前掛的海報沒怠慢,將歸鳳的嫣姿畫勝了幾分。
卓陽在那張海報下看到了歸雲的名字。
“金玉良緣:薛寶釵-杜歸雲。”
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
蒙娜推了推他,“不進去?我可聽不懂你們中國戲,還要煩你給我解釋呢!”見卓陽還杵著,又問:“還在氣我把你從被窩裏拖出來做這樣的娛樂采訪?但戰後的民間百態我很想了解,隻能來煩你了。”
“沒有。今天演的《紅樓夢》是一出好戲,等一下你就曉得了!”卓陽笑著說。
蒙娜奇道:“怪哉!變臉色還真快!和上海的恢複力一樣驚人!”
後台的歸雲是頭一回穿新娘的鳳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緊張得一手是汗。
歸鳳說:“別緊張,已是練了多遍了,現在也不怕那筒子燈,一定好好唱一出!”
歸雲漲紅著臉,頭重腳又輕,頭上鳳冠垂下的珠串讓她同外麵隔著一個世界。到了外頭,她要正式去打仗了。
心很慌亂,手裏隻好捏著紅蓋頭,要自己鎮定。
歸鳳又安慰她,“頭回唱女角,就蓋了紅蓋頭,可討喜呢!”一把搶過來,同歸雲玩笑,蓋到她頭上去。歸雲尚不及反應,就聽到袁經理的聲音傳來。
“各位記者先生女士,咱們的角兒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台麵不是?”
外麵湧進一窩人,歸雲慌忙將紅蓋頭扯下。珠串一陣亂晃,她藏著自己的臉,吐了吐舌頭。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麼就走到她麵前來的卓陽。
他的頭發亂著,稍長了,眼裏也有血絲,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沒剃幹淨。一副她熟悉的辛勞樣。
可他臉上就帶著好笑的神情,瞅著她。她想瞪他,又羞極了,心更慌,手一軟,手裏的紅蓋頭飄落到地上。
他蹲下,雙手揀起來,提著。
他心裏想的是:我就此給她蓋上?
他麵前的她,實在動人,實足有新娘子含羞帶俏的明麗。他是懊惱自己的邋遢的,既沒理發又沒剃幹淨胡茬。
紅蓋頭就在手心裏,不敢蓋,也不舍得放。
歸雲羞到極處,反端正了態度,伸過手去,將卓陽手裏的紅蓋頭輕輕巧巧扯了來。
手裏抽空的刹那,卓陽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刻。
隻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禮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
他的話被一片記者提問聲和閃光燈的聲音埋沒。那邊袁經理隆重推出歸鳳,鄭重其事地介紹這位新秀,把話也說得新,稱她們為越劇演員。真是鏗鏘有力!
歸雲的話也沒在人聲裏。
“謝謝!”
紅蓋頭終於是要掀起來的。
歸雲也坦蕩了,對著光,她不怕了。光影織就的風塵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進洞房的薛寶釵,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樣走的。
她,或者薛寶釵,都是不得不走。
觀眾的情緒洶湧,是閉塞很久的爆發。
他們害怕,他們也寂寞,很久很久,終於在戲園子裏釋放了,也痛快了。
台下的記者對每個角兒猛拍,是袁經理打了招呼的。對歸雲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閃光燈筒子燈,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戲。
所以她看不到隻有一個拿著相機的記者沒有對她舉相機。
就是卓陽。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相機好好地放在胸前。
她一曲畢,看到他,他是第一個鼓掌的,帶動全場。
台上台下,她隻看到一個他,他也隻看到一個她。
幕終於落下。
莫測的問題在第二日跟著來了。
受了袁經理的托,報道的報紙不少,可幾宗頂有名的大報偏偏用了大標題——《昨日硝煙未散盡,今日又唱後庭花》。
記者言辭犀利:我軍將士在前方為國浴血奮戰,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廳霓虹不滅,戲台豔曲靡靡……
下麵還有大照片,是眉飛色舞的袁經理和上了黛玉妝的歸鳳。
江太中心急火燎。
“誰知這幾個記者沒有擺平,現下可好,燒香燒了倒香,這群記者真真不是好貨!”
歸雲認得那報紙就是卓陽任職的《朝報》。他原是來做這報道的。本該跟著江太中同仇敵愾的,但她心頭卻沒氣,隻想,本就是袁經理好出風頭惹了的事。
她隻問:“袁經理有什麼好計策嗎?”
江太中說:“袁經理最近為了百樂門的事已焦頭爛額了,哪有空理會咱們這裏。我得全權處理!”
歸雲一聽百樂門,便想到雁飛,心中急了幾分,“有什麼事情?”
“日本大使館和軍部的人下個月借用百樂門開舞會,要齊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場租費和台子費。袁經理就怕到時候請來強盜趕不走!”
“法國大使館不管?”
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國佬都慫得很,脖子一縮,屁事不管!”他隻愁他自己的事,“我這爛攤子可咋辦?就怕戲客受了報紙的蠱惑,頭腦發熱一愛國,不進來聽戲了。”
歸雲靈機一動,不假思索,“我們也可以演愛國戲扳回一成!就像天蟾戲院上過《穆桂英掛帥》這樣的京劇大戲,我們也能試試。”
江太中猛拍腦門,“哎呀!沒想到小姑娘腦筋這麼活絡。真是一個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經理彙報!”說著喜滋滋地走了。
歸雲見他也讚同,心中有幾分僥幸的喜,是遂了願的。隻是又想到雁飛,又愁了。
望窗外,那邊的百樂門,不知道如何了,小雁,又不知如何了。
春色如許,無限蔓延,不知寒暖。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從這頭蔓延到那頭的,除了乍暖還寒的春,還有熱烈閃爍的霓虹。
百樂門的霓虹,是夜裏最亮的那盞。
戰後的春風,吹開了這裏被硝煙禁錮的墮落,開出暖熏熏的花。
袁經理本應高興的,戰爭時賬麵上的虧損在戰後被迅速填平。他指望著麻煩終於過去,可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館發來的信件,聲稱要在百樂門大舞廳舉辦“日本軍政工商迎春舞會”,請他務必配合。
他明白這配合,就是請他們一頓霸王筵,不單賠場地,還有酒水吃食,外加這裏的紅牌舞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