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江南春·乍暖還寒(2 / 3)

虧本生意,他從來不做的。可這回是日本人,法租界又擺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靠山尚未靠牢。這讓袁經理覺得他脖子上的腦袋隨著這份信的到來有點不太穩當了。

他還是想要那顆腦袋的,場子和菜肴酒水都沒關係,唯有那群鶯鶯燕燕,在這個關乎他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倒被人領頭跟他計較起民族氣節了,堅決不肯在那天出台接待。

想到這裏,袁經理一撇嘴角,冷笑數聲。

可笑不可笑?賣大腿的跟他來講氣節?要真有氣節就不該應聘百樂門的舞女!不過是靠那點子讓男人尋開心的小資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銀,這會倒想起氣節來了?

槍打出頭鳥,袁經理思忖,是要對領頭的紅牡丹陳曼麗做些工作了。

他的綠豆小眼掃進舞場。

舞台上,兩個戰後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手,搖臀擺裙唱:“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我要問一問,請你說分明,你對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

舞池中,醒目的就是一紅一白兩條身影,目前勢頭正盛的兩棵搖錢樹。

他望了望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飛。

除了總是和他對著幹的紅牡丹,這白牡丹也越來越讓他琢磨不透了。

他還記得當年是他將她招了進來。

就在他的辦公室裏,她一推門進來,他就覺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個頂級貨色。

他問她:“知道做舞女是幹什麼的嗎?”

她的嘴角一翹,說出四個字:“普度眾生。”

他驚訝,問:“怎講?”

她幾乎是用帶點天真的樣子說:“在男人堆裏普度眾生,換貢品過活唄!”

他滿意了,這個聰明剔透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有豁開了身子下海的準備了,會是一棵茂盛起來的好苗子。

那天,他教訓陳曼麗和謝雁飛:“日本人的舞會我是不得不接的,兩位悠著點。”

陳曼麗簡直是在用鼻孔看他,“東洋貨騷,老娘向來不吃的。”

謝雁飛則默默地坐在一旁,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神不知道飄在哪裏晃悠。

他的心一沉,想起謝雁飛那位財大氣粗的幹爹最近又是組織抗日捐款慈善大會,又是做了民間義勇軍的名譽顧問,怎麼著對她都會有些影響吧!

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來魂不守舍的白牡丹,且調教好帶刺的紅牡丹再說。

他再望陳曼麗,她正情意綿綿地伏在一個俊秀後生的肩頭上,雙眼微閉,陶醉在《小親親》纏綿的音樂裏。

袁經理恍然一悟。這後生出現了很多次了,他認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獨養兒子。第一次是被一群開洋葷的大學生夾著來的,做了買單的冤大頭,卻豔服不淺,被陳曼麗推了好幾張台子去招待。

可見是自古嫦娥愛少年!隻怕這位小開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會讓毛都沒長齊的兒子混到這裏來?

他不動聲色地擠到陳曼麗身邊,在她耳畔說了兩句話,陳曼麗的眼睛猛地張開,臉色一端,盯著袁經理說:“出去講。”

雁飛掃了他們一眼,沒了心情,對舞伴道聲“抱歉”,也退下去,先去酒吧喝酒,有點愁,消化了,撫著微紅的雙頰,進了更衣室。

陳曼麗正坐在白熾的燈光下狠狠抽煙,要把煙圈吞下。

雁飛走過去,拿她的煙過來,吸兩口,再遞回她。

她說:“老袁要找平華的老子。”

“隻要你答應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會,也不再撩撥我們一起罷工是吧?”雁飛坐到她身邊,“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

陳曼麗苦笑,“小謝,還是你修煉的道行高深。老袁真要去告發的話,隻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平華了。”雁飛說:“那就不要見了。早晚也是要見不到的,何必呢?”

陳曼麗摁滅煙頭,“得一刻快樂便享一刻,不就是還有一兩個禮拜嗎?不就是陪日本人跳跳舞嗎?”說罷站起身子來,擲下煙頭,踉蹌出門。

雁飛微不可聞地呼了一口氣,黯黯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白光打到地上,就那麼一團黑,四周是空蒙的。她調整了姿勢,蹺起二郎腿,哼起小曲子。

有了些聲響,不零丁了。

日本人的舞會在大太陽高升的下午開始舉行,還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軍隊在百樂門的大門做了儀仗隊。

這是表麵上的說法。

打從南京淪陷後,日本人屠城的行為還是被人透了風出來,新近成立的汪偽政府轄下特務又在租界暗殺了不少愛國名流。可他們也怕中國人以牙還牙,也確實有中國人在以牙還牙。所以保障是免不了的,竟還放話給法租界當局,要他們萬分注意舞會當日治安。

雁飛看著百樂門樓頂高高的旗杆上掛了太陽旗,青天白日下又升了一輪刺眼的太陽,像心裏泅出的一團血汙。

眼睛一晃,昏眩了。旁邊有人扶住了她。

“雁飛小姐!”是藤田智也?

雁飛定神,再看,確實是舊識藤田智也。

他以前隻穿西裝,如今卻著了神氣的軍服、馬靴,腰間配刺刀,神情肅穆。

雁飛往後退幾步,暗生戒備。

“藤田先生?”

“是!”藤田向她鞠躬。

“你是日本軍隊裏的人?”雁飛看著他的眼睛。

藤田智也不躲她,略嚴謹一笑,他真不適合笑。

“隻是文職。”

雁飛移開目光,欠欠身子,往門裏去。

“百樂門可從來沒在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迎過客!”

舞廳已整頓幹淨,舞台的背景也是太陽旗,無處不在的,還照耀在百樂門聞名上海的爵士樂隊頭上。樂師們蔫著頭,如同罪人。

在場的日本人熟稔這樣的慶祝場合。軍裝的、和服的、洋裝的,拚命華麗鋪張得像主人。他們都有高昂的興頭,勝利的喜悅。

又要慶祝了。第幾回了?是衝刺的快樂,麻痹神經的,隨心所欲的,國內等閑享受不到的,是天皇的恩典。

舞廳最佳位置都是給穿軍服的,雁飛看見藤田智也也在那邊。舞台上的橫幅寫的是“軍政工商聯歡”,是日本字,像中國字。他們把“軍”放在最前麵,筆畫像刀鋒。

百樂門的舞女們不得不從主角淪為配角,由監工袁經理領著,在回馬廊的暗處和裝飾壁花一排站好,都是等待挑選的。

有個穿和服的老女人踩著木屐到雁飛跟前,先是一股日本樟腦味,陳腐的。女人掩著嘴笑,塞給雁飛一個小圓牌子,上頭刻了數,是個“9”。

這壁的舞女們都被身不由己地編了號。

陳曼麗站在最前頭,頭發卷過了,一邊乖乖貼在頭上另一邊垂下來,三分乖七分倔。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又紅又豔。她是尖盤子臉,襯著雞心領子的紅洋裙,下巴連到鎖骨,坦然露了胸前的白,奮不顧身的。

下麵的裙擺隻過膝蓋,上麵肩膀是半袖,都繡了蕾絲邊。人裹在火裏,又從火裏生出來。

她招雁飛過來,擠眉弄眼,“你看我果然好運道,拿了個‘6’,正好六六大順!”

雁飛蹙眉,“我跟你正好倒一倒。”

“平華果真是個童男子!”陳曼麗湊近雁飛小聲說,倒不臉紅。

雁飛輕笑,“有無包紅包給他?”

陳曼麗晃晃蕩蕩地笑,“我包了老鳳翔的五根條子給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嚇壞了!”

“曼姐!”雁飛沒了笑。

這個陳曼麗今天太過擅越了,雁飛覺出不妥。

台上開始奏樂,是日本歌,樂隊奏得準,是不得不準。日本人逐個說話,也授獎,不是正規的勳章,但也是戰場上的獎。

舞女們聊賴著,直等著有人示意。

日本歌畢了,即將狂歡,要奏西方樂。日本人得挑舞伴了。舞女們等著,慌著,不知道誰先來。

一個胸前才得盛讚頒了獎牌的矮個子軍官站起來,他是收獲最豐的,所以有了優先權。他同同仁們謙讓過,最後自然當仁不讓,領先往舞女中一指。

指的是陳曼麗。

也難怪她,一身的紅,紮在這堆趕著往素裏扮的舞女中,是招眼的。

發牌子的日本女人來了,笑嘻嘻的,也會說中國話,“長古川大佐請你去跳舞!”

她是頭一個呢!是給獲獎人的獎勵。

陳曼麗跟著日本女人走到舞廳中央,忽停了步子。爵士樂隊的人先注意到,不知怎地也停了奏樂。

全場肅靜,日本女人疑惑地回頭。

陳曼麗就站在那舞池子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第一朵鮮豔的花兒,要準備怒放的。

她舉起手裏的牌子,大聲說:“今朝我真是運氣老好的,抽到一個‘6’,運氣可真好!這不,正趕上這位矮長官要找我跳舞呢!”

在座的日本人,聽不懂漢語的,不知道這舞女到底要說什麼,聽得懂漢語的都覺著不對勁,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陳曼麗舉了手,場子裏又安靜了。她垂下手,衝那長古川一撂牌子,圓滾滾的牌子一路滾到他腳邊。他的八字胡抖了一下,要憤怒了。

“曼姐!”雁飛輕叫,被袁經理死死拉住手。

陳曼麗歪了歪頭,頭發掩不住俏皮的表情。

“可惜我真不想嫖東洋騷貨啊!怎麼辦呢?”

日本人群騷動了,長古川的手往腰間伸過去。他聽得懂中文。

“她在找死!”袁經理低聲吼,喝住開始驚恐的舞女們,“你們都消停些!”

陳曼麗還沒說夠,指著長古川,叫:“喂!你還沒我高,我都能看見你禿頂上的皮,怎麼配給姑奶奶我伴舞?我看著這裏倒是有俊俏的。”手指掠過幾個年輕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麵無表情的藤田智也,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今晚沒興致嫖你們了”

一扭身,甩開裙擺扭著臀往門口走。她像一團蓬勃的火焰,燒了個徹底。

雁飛大叫一聲“曼姐”,同時,槍響了。

所有人隻看到那團火紅的影在門口照進來的一束光中倒下去。

隻有片刻,火焰熄滅了。

雁飛掙脫了袁經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陳曼麗身邊。

陳曼麗側臉躺著,鮮血從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終染在地。大朵的紅,開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

她望見了雁飛眼中積聚的淚,輕輕吐了氣,“小謝,原來你是會哭的啊!”

雁飛不敢伸手碰她,隻是捂了麵孔。那紅從指縫裏滲進來。她的淚再滲出去。

陳曼麗嘴角有笑,瞑目了,隻有雁飛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也算是幹淨地走了!真好!”

血,蜿蜒地流淌,真開成了一朵嬌豔的花,嬌豔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

春天裏的寒風侵入了骨頭,撲麵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紅。

雁飛從一團黑暗掙紮出去,迎頭朝著紅光走。光影輪回,一團紅影向她招手,她跑過去,看清楚,是陳曼麗,但又不是陳曼麗,是一張白岑岑的臉,身上也不是紅色洋裝,是束領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

那人也喜歡用一手叉著腰。

她說:“小雁子,你不認得我了?”

然後,雁飛醒了,揪著被子半躺在床上,滿眼的黑。她在夜裏總是睡不好,舊的夢沒走,又來了新的夢。

緩緩想起來,她又夢到了唐倌人。

雁飛有點渴,掀開被子起身下樓去灶庇間。

熱水瓶是空的。

雁飛心裏涼,蘇阿姨憊懶了。她不是一個治下嚴謹的主子,想當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

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

雁飛從碗櫥裏端出一碟紫砂茶壺和小杯子。

她怎麼忘得了她呢?

這套小壺小杯子還是當年她送的。

她教她茶道,拿出這套周小開從宜興帶回來的茶壺杯子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