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江南春·乍暖還寒(3 / 3)

雁飛幫著先燒水,就像現在,她燒水。

那時候,她趁燒水的片刻跑到弄堂裏看別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飛的花樣,自由自在。

她羨慕,就自己跳,沒有夥伴,沒有橡皮筋。

李阿婆過來擰她的耳朵,“丫頭片子,燒個水也能小差開到外國大馬路去?”

很疼。

就像現在,雁飛縮了下手,剛才一開小差,手指碰到了銅壺,燙到了。

向抒磊竟肯綁橡皮筋讓她跳。

他們將橡皮筋的一頭綁在椅子腿上,另一頭綁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樣落到實處,從地關開始,過了膝關、腰關、肩關、頂關,最後橡皮筋舉過了他的頭頂,是最高的天關。

可她有驚人的彈跳力,連天關也能過。

那時不過十五歲多,身形窈窕了,脫出成熟的形,每一處都是軟的。

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觸,都紅了臉。

也是開小差。

她總是無時無刻不在開小差,魂魄從來沒有歸過位。

雁飛輕哂自己,提了水壺,回到客堂間,開一盞靠沙發的落地燈,在茶幾上鋪上厚厚的絨布,把水壺放上去,再回灶庇間拿了紫砂小茶壺茶杯過來。

茶葉是現有的,王老板送來的安溪鐵觀音。她都沒什麼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來試試。

舊的杯子,新的茶。

雁飛將杯壺都展開來,一字擺開。

溫壺燙盞,沸水在杯壺中起了白白的熱氣,熏熱了她的臉,溫熱了她的眼。

在百樂門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擠在盥洗室梳洗妝扮,沒人給她讓位子。

陳曼麗端著臉盆走過來說:“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轉到好台子。”

雁飛把銅壺放下,癱在沙發上。

淚剛才被蒸走了。

靜謐的夜裏,發出“篤篤篤”急促的聲響。

雁飛先沒理會。

“篤篤篤篤”,聲音更急促。

雁飛疑思,站起身去開門,留一條縫,一隻手伸進來扳住。

“雁飛小姐!”竟是藤田智也!

雁飛本能要關門,他力氣大,用力一推,人是進來了。前天井的鐵門是關上的,他應該翻了牆。

雁飛不免驚恐,放沉口氣,“藤田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藤田智也靠著門,一步步走進來,坐在她的沙發上。原來手臂受了傷,還流血了。

“窮寇入巷,向你求救!”

雁飛的手扶到門鎖上,沉住氣,看著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紅的,也看不出來。

藤田智也緊盯著她,又往門邊一掃,“我送你的糧食救了不少中國人吧!”

雁飛的手緊了緊,又鬆了,欠個身,“我還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

她也坐到沙發上。

樓下的響動驚醒了蘇阿姨,她跑出來看,望見藤田智也,驚疑不定。

雁飛繼續她被打斷的動作,溫壺燙盞,邊吩咐:“拿紗布來。”轉頭對藤田智也說:“我可沒有治刀傷槍傷的藥——”

藤田智也一笑,“權當生死由命。紗布就夠了。”

蘇阿姨領命拿來紗布,雁飛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舊。”

蘇阿姨小心答諾,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血不住流,傷口似很深。蘇阿姨惴惴不安,退了。

雁飛目不斜視,倒出鐵觀音。她的架勢依舊繼續。

“雁飛小姐真是好興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

雁飛伸了手,就按在他適才綁好的傷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回避。

她說:“藤田先生也好興致,三更半夜血戰沙場。”

“你們的人,很瘋狂。”

雁飛瞅他一笑,“彼此彼此。”

他皺了眉,“這樣很累。”

雁飛說:“凡事有因才有果。”

他問她:“你的因果呢?”

她不答了,開始懸壺高衝。把銅壺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壺,茶葉上下翻滾,清幽的茶香四溢。

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說:“鐵觀音?不過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沒了江南水的那種柔軟清潤的味道了。”

雁飛睨他一眼。

“我差點忘記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

藤田智也就看著她上下幾下,衝好茶,準備回壺。

“每次都稱我叫‘藤田先生’,聽起來太累,我有個中國名字。”

雁飛斟茶,斟到一隻隻紫砂小杯子裏,“哦?日本人還有這個雅興起中國名字?”

藤田智也執起茶杯,先輕聞,再輕抿。

“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食之能療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傾身子過來,像要透露什麼,“我叫‘王亞飛’,王老板的‘王’。”

雁飛手裏的壺歪了一下,茶水灑到托盤上。

他再說:“‘亞洲’的‘亞’,‘謝雁飛’的‘飛’。”

雁飛放下銅壺,自飲,自品,飲完才輕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認你真是‘中國通’。”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說:“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叫你們那位舞廳經理去吧!”

雁飛捏住杯子,緊緊的,幾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終沒有那麼大。她隻能道:“承你關心了。”

門鈴跟著響了。

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記住,你還我的人情還沒有還盡,以後還會有人情欠我。”說完放開她,還是躺在沙發上,閉目,不動。

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話語刺在心裏,繞幾圈。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審時度勢的,片刻間有了主意。

雁飛鎮定自若去開門,一扇大門,再有外麵的鐵門。

“謝小姐!”

雁飛驚愕,站在麵前的是展風和徐五福。她低叫:“怎麼是你們?”

眼前的展風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裝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隱藏到黑夜裏。

雁飛忙閃了身子出來,關上鐵門,將他們兩人推到拐角再問:“你們到底幫著王老板在幹什麼勾當?”展風沒吭聲,徐五福看展風臉色行事。

雁飛沒好氣地小聲說:“何必瞞我,這副模樣還能往好裏想?是打手還是殺手?”

徐五福心裏一慌,又覷展風幾眼。

展風看向雁飛,為難,“雁飛!”

雁飛說:“明朝我同幹爹說去,你們這樣業餘的,怎麼能暗裏做殺人放火的勾當?你給我安分些,好好照顧歸雲!”

“雁飛,我和歸雲已經解除婚約了!”展風低叫。

雁飛一震。

“她也願意的。”展風著急補充。

雁飛態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風眼裏,愈加飄忽悠遠。

“倒是我多管了閑事,也不必替歸雲來擔待你的安危了!”

她收斂了一些態度。

展風急得抓耳撓腮,竟沒想到這話把她逼遠了。她的感情又這樣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隻好又喚:“雁飛——”

雁飛說:“你們自己好自為之,沒有金剛鑽,別逞強去攬瓷器活,日本軍人都是千操百練的,萬不會栽在你們幾個小毛頭手裏!”

話完了斷然轉身,展風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睜睜看她回了門裏,連句“再會”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領,說:“這位謝小姐好大脾氣,說翻臉就翻臉。”

展風不語,心裏涼了一片。似乎沒了歸雲,這雁飛就飛遠了。

“他們宰了那倒賣古董的,我們卻把人跟丟了,怎麼跟向教官交代?”徐五福問。

“本來就是要解決那漢奸,咱們私下跟了這個,向教官恐怕也會有意見。”展風道。

“可幾個兄弟努力,也傷了那人,說不定還是接頭的日本人,就這麼放棄了?”徐五福不甘。

“謝小姐說得對,我們功夫還沒到家。”展風說,“明朝到工廠裏跟著向教官好好加緊訓練,不能讓人小看了。”

他有氣了,是氣餒。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

雁飛回到客堂間,藤田智也已歪著休憩,連一旁的茶都喝了兩小杯。見她回來,就望著她,嘴角往右邊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風流倜儻的。

雁飛惱了,說:“記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後要還的。”

他說:“我就是準備了要還的。”

雁飛又不惱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嫵媚的。

“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個爽快人。”

換他迷離了,盡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飛已看清。

色字頭上一把刀。她唯能利用的,也隻有這個“色”字。

薄弱的又豐厚的資本。

當初她規勸陳曼麗不要太癡心,說:“我們的這點資本也隻能這樣折騰,可不能透支。”

陳曼麗笑說:“我哪裏有小謝你‘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個沒了身體和靈魂的人,才有這樣的本事去驕傲。

展風那種少男情懷的迷戀,對她來說,隻是負擔。

那眼前人呢?

她與他恢複如常的目光相觸,較勁,又都看不清對方。

太費力。

雁飛施施然上了樓。

這日本人送鐲子給她時,沒有說多餘的廢話。但她跟著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識得辨別一些玉器古董的真偽。

這手鐲,綠得溫潤,戴久了有生氣。是真得好貨,也是古貨。

她想,她在藤田智也這裏並沒有失算。

他送了這隻玉鐲,宣告了某種程度上她的勝利。她怎麼不懂得利用這些在男人心頭取得的勝利?

當陳曼麗倒下,她失聲痛哭,不顧忌場合。

長穀川朝她又舉起了槍。一個人伸手擋下來,說了幾句日本話。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說完,專注看她。

後來他們把陳曼麗的屍首拖走,罰她跪著當眾擦拭血跡。

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凍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來擦去,抹布上沾著的血跡總是來回蹭到地上,永遠幹淨不了。

淚湧出來又被逼回去,終至在麵孔上,凍住了。

她的麵色是僵的,對做監工的日本女人說:“拿個水桶過來!”

日本女人驚了,因她一臉的若無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過來。

她嗤笑。

你硬了,他就軟了。簡單真理!

她洗滌抹布,把一桶水染紅,地上到底還是擦幹淨了。打仗時,報紙都說“一寸山河一寸血,黃浦江和蘇州河被烈士的鮮血染紅了”。

多誇張!實則都不必一場雨,上遊的水流下來,血就被衝個沒影。

站起身來,自己身上染的血沒幹淨,像白旗袍上又繡了紅梅花。忽憶起自己有一件繡了紅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樂門過生日時,陳曼麗送她的。

“在你的白裏,鑲上我的紅,一舉兩得!”她笑得浪蕩而真摯。

沒想到她死的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裏鑲上了她的紅。

她終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跡地從藤田智也身邊路過,還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領回陳曼麗的屍體,特煩通知我一聲。”

這個人幫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債。因他的話,讓她不死,還要受罪。她恨了。漠著臉,一身狼狽地走出百樂門。

紅白牡丹從沒這樣落魄過。

雁飛直直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怎麼可能?

發生的一切,她從來都隻能承受。

那句“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她的心慟了。

怎麼豁開了身子還會覺得冷,還會覺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