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離亭雁·風滿高樓(1 / 3)

雁飛輾轉半夜未曾闔上眼睛,中間下樓喝水,見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著水杯在他身邊居高臨下站了會。

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將杯子倒扣在圓盤裏,做成一個八卦形。萬生吸進去,不再放出來。

雁飛移開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將桌。

那桌子有個小抽屜,裏頭放著把張小泉出品的銀色小剪刀,是蘇阿姨備著的,方便隨處縫紉。她也用過,用來修剪指甲。

“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

廣告詞沒有寫錯,她用起來很順手。

她的眼睛就釘住那抽屜。

有把剪刀,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心裏想,插進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幹淨利落?

沙發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對她,隨便她怎生處置他。

雁飛無聊了,轉個身,悄悄上樓,心裏還是空泛的,翻來覆去睡不著。

早晨她不起床,蘇阿姨也不敢來叫她,直讓她睡到日上三竿。

起床後,洗漱完畢,蘇阿姨遞來一張便條,說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條上寫:“今日下午奉還陳曼麗骨灰。”

雁飛揉碎便條,扔進抽水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將碎屑衝得無影蹤。

她不知道日本人會怎樣對待陳曼麗的屍體。多半會曝屍,三五日後,屍也將不成屍,死相毫無尊嚴可言。

骨灰也好!一個精致的小壇子,裝一生一世的結局,也體麵。

她一直這樣覺得。

可見藤田智也也這樣覺得。

蘇阿姨將今天的報紙拿來,雁飛一邊擦胭脂一邊瞧。

中縫很很多演出廣告。她看到寶蟾戲院上演《西廂記》的廣告——歸鳳演崔鶯鶯,歸雲演張君瑞。

她將胭脂抹勻淨了,決定去寶蟾戲院看看戲。

舞台上假鳳虛凰的姻緣戲,總能圓滿的。

歸雲的心願卻不能圓滿。

她想唱《穆桂英掛帥》,但江太中得了主意後,親點了歸鳳,想借她的名氣翻身。他倒很積極,在戲院休業時分都要集合全戲班子和樂師緊急排練。

歸雲第一回有了爭勝的心,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兒為自己爭取角色。

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沒問題,讓你做替補可好?”竟順勢在她的腰間摸了一把。

她立刻板住麵孔,“江先生,你是個長輩,我們一直很敬你。”

歸雲碰了壁,心裏也慪氣,不再求角色了,扭頭就跑。

誰知這齷齪事竟在戲班子傳開,師姐妹們看在眼裏,就有了挾槍帶棒的話。

“小師妹,一切緣分都要修的呀!”

“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緣分沒白修,現在還能重修一段緣呢!”

歸雲一鼻子灰碰得沒頭沒臉,就是憋著氣,不大理她們,也不辯解,知道這樣隻會越描越黑。她隻管同歸鳳一起,把家裏和戲班子的事都料理好。隻是歸鳳也好幾日忙得不見人影了。每每找起她來,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曉得歸鳳總去戲院後廂房朝西的曬台上練嗓子。

這回也一樣,歸鳳在那裏獨個練著《穆桂英掛帥》,起了調子,悶悶地通過樓梯傳下來。

歸雲悄悄上樓梯,想要嚇她一嚇。總這麼躲著外人死練,正應了展風說的戲瘋子。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

頭戴金盔壓蒼鬢

鐵甲戰袍又披上身

歸鳳唱一陣,停了,歸雲做好準備撲門而入。

且聽得她幽幽歎了氣,說:“我就不信唱不出歸雲的感覺,總該能比她強一些。”

歸雲住腳,抓著辮梢,千千絲,望著曬台的方向出小會神,步步退下來。

回到戲台,江太中正指揮師姐妹們排打戲,他也是科班出身,更會花把式,出了許多花招讓姐妹們練習。

戲客們喜歡新鮮的,刺激的,他就變著法子耍出來。

歸雲是做過箍場的,曉得舞台上的章法,現在眼看著章法是混亂的,就求個表麵的美,戲減三分,精神更減三分。全無了當初杜班主在世時的精神和神采。

往事不再,悲從中來。

她不願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卻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仿佛未曾發生,有人就能如此無恥。歸雲的心裏生出萬般的惡心,還有無奈,她隻能暫且退到一邊,看台上的師姐妹們排戲。

難得出現的袁經理忽匆匆走進戲院,大叫:“停下來!統統給我停下來!”

台上一團亂的隊形更亂,姐妹們不知出了什麼事,四下張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經理跟前。

“可有不妥?”

“這戲上不得!”袁經理的眉毛是豎起來的,可見氣急了,“你們少折騰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細聲解釋:“報紙上已經抨擊戲劇,我是怕會影響到戲客。”

袁經理唾了一口,“管他那麼多!現今胳膊擰不過大腿。日本人強兵壓境,我們隻有一支孤軍被扣在租界內,要保腦袋的都給我夾緊尾巴做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多塞幾個子兒全部能擺平。”

“袁經理說的是。”江太中立刻轉了風向,朝歸雲叫,“瞧瞧,這餿主意我本也說不成的。”

歸雲一愣,心裏又一冷,撇過頭去。已有姐妹竊竊笑了。她索性轉向門外看去。

陰暗的門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豔光。

江太中叫:“小謝,你今朝來捧我們的場子了?”

歸於看到了雁飛淡白的影子在那裏,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來早了!”

袁經理道:“來得正好,今早日軍司令部來人通知下午可領回陳曼麗的骨灰——”他盯住雁飛。

雁飛明知故問:“你去還是我去?”

袁經理沒做聲,沉默是金。

雁飛一哂,“我去吧!”

“你有這份心,曼麗會記得的。”袁經理點一點頭。他是忙人,說畢又有事情忙了,急行風走了,讓江太中都來不及道聲再會。

“江先生,我們還排不排?”有人問。

江太中學袁經理倒豎眉毛,“沒聽見袁經理的話嗎?都撤了下台,收場回家!”

眾人隻能散了。

場中唯留了歸雲和雁飛,雁飛坐到歸雲的身邊。

“今晚來看你唱戲呢!”她說。

歸雲低了頭,“其實整天唱戲,很沒意思。”

“整天跳舞,也沒意思!”雁飛並攏著腿,靠著座椅,斜斜坐著。旗袍的裁剪是貼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劃在硬冷的戲院裏。

優雅而閑情的一枝梅,在黑暗裏靜靜含苞。

歸雲暗想,她怎麼看都有風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認識的小雁,怎會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雲,找個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點,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愛的孩子,替我把孩子們養大再看著他們成家立業。”

歸雲聽著雁飛的話,聽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隱瞞的微顫。但她隻是聽著,像個聽老師講課的孩子。

雁飛別過頭來,眉眼一展,暖色拂麵。梅花開了。

“替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在這樣的世道過日子!”

“小雁!”歸雲叫。

“我喜歡死後燒成灰,然後一把灑到黃浦江,幹淨利落!”

“小雁!”歸雲的聲音重了些。

“記住了?”雁飛拍拍她的臉,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涼。

歸雲沒有躲開。

雁飛最後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過得好一點。”

那晚,歸雲和歸鳳在舞台上飆戲,賽唱腔。沒有張君瑞和崔鶯鶯的濃情蜜意的,很是劍拔弩張。

連江太中都聽了出來,在後台打過好幾次手勢要她們注意。

坐在人海中的雁飛,纖纖素手捧著一隻像女人小腿一樣婀娜飽滿的瓷壇子。平穩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夠裝載一個人一生的結局。

台上的歸雲看著她。

她下午臨走時對她說:“晚上給我好好唱,我帶一個好姐妹來聽戲。”

到了晚上開戲,她捧著一隻漂亮的壇子來,那上麵描著鮮豔的紅梅,很紮眼。捧著壇子的人,也很紮眼。台上的歸雲看到雁飛輕輕拍了兩下那隻漂亮的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