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無緣無故賣力唱了。歸鳳先是驚疑,後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後,鉚足勁頭將生平所學全部兜包袱掏出來。
戲客固然聽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評:“張生和鶯鶯是冤家也不是這樣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鬥雞似的。”
是唱得過頭了,歸雲夜裏睡在床上時就這樣想。連日的不爽快,讓她更煩悶。耳邊是歸鳳細細的均勻的呼吸。她們從小相對長大,有時候卻又隔得這樣遠。
歸雲憋著委屈。
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她從沒想過。糾纏的心結,從未釋然。恍惚地,她踢開了被子,人涼著,想要清醒,卻更亂。
第二天,歸雲毫無意外塞了鼻,喉嚨火燒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歸鳳去上戲之前來看了看還睡著的歸雲,她正蒙著頭,似尚在熟睡中。歸鳳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輕手輕腳出了門。
門一關上,歸雲就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對著白花花的牆壁出了神,牆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縮到一點,她搖頭:心眼怎麼這麼小!
歸雲難得有這樣半日閑用作發呆。通常她的大多時間是在練嗓練功演出家務中渡過,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
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開床頭邊的木頭匣子,裏麵有一匹藍布,一條白手絹,一支黑鋼筆,一張淡黃的信紙,一本零碎白紙用線釘起來的小簿子。
她珍惜的全部財產。
歸雲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鋼筆,端正坐在書桌前開始寫字。書桌是展風為她添置的。
寫完四個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內另一張信紙,兩張紙拚在一起,自己寫在這邊紙上的字有了那邊紙上的字型。她練習了很久的,整整一個冬天,形慢慢似了,氣質卻娟秀。
她撫觸著原來那張紙上的那行字,哀痛起來。
每次練字,總要哀痛,唯有哀痛,才能勉勵自己努力。因為她隻能對著這句哀痛的話來練習。
她再拿昨日的報紙來練習。
“有關團體向租界當局呼籲,要求妥善對待我方孤軍,使其衣食豐足、行動自由、精神愉悅。租界當局表示,可安排有關團體探望,並同意我方團體進行慰問演出犒勞孤軍戰士。本報向社會各界招募,各位演藝界、戲劇界同胞,請踴躍報名,和我們一起向孤軍戰士們致敬!”
這回寫完的時間長了些,寫完之後,歸雲再看,先看字,同時也看了字麵的意思,拿著報紙想了一下,有了主意。
歸雲是第一次到這間在四馬路上的報社。
這邊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報紙書局和文具商店,那邊的弄堂卻是花枝招展的花國府地。又兩邊互不侵犯,互相獨立存在。果真符合文人雅士的愛好,也是大上海的海納百川。
歸雲看準了門牌,往裏探了探,黑黝黝的大鐵門關著裏麵的熱鬧。一推,門就開了。延伸上去的是英式的回旋樓梯,踏上去的時候“空空”的,有回音。
猛地傳下一陣歌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二樓的階梯上站滿了人,還排了隊,歸雲覺得怯了,偷偷往上探探頭。
入眼的是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背影,正蹲下來給那群人拍照,一邊還在叫:“小楊,往左邊站一下。老張,你太高了,站到上麵一排去。莫主編,你還是站到後麵吧,肚子擋住鏡頭了。”
人們手忙腳亂地隨著他的吩咐而行動,也抱怨。
“卓陽就是卓陽,做什麼都要一板一眼。”
“今天竟然讓這裏年紀最小的小子給指揮,我不甘心!”
“我們聽藝術家的,這小子自負孤傲得很啊!不聽他的可不行!”
隻聽卓陽高昂的聲音又說:“好了,現在好很多。我們開始吧!”
“小姐,你找誰?”有人看見了歸雲,歸雲不好再躲,就幹脆大方走出來,說:“我來報名給孤軍慰問演出。”再笑得開一些,“我是唱越劇的,不過——不太出名。”
報社的記者編輯自然都歡迎,有人欣喜了,“終於有越劇演員來報名了,這下我們可齊全了啊!”
“不太出名沒有關係,隻要唱得好就行。”
卓陽要過來拉她的手了,她往後一退,卓陽知道自己冒失了,無奈笑笑,說:“歡迎之至!”
這裏的排練散了,卓陽領她進報社辦公室報名。
做登記的是秦編輯,戴眼鏡,人也和善。她問歸雲:“你唱什麼?”
“《穆桂英掛帥》。”有人搶著說,是卓陽。他笑著望她,問,“是吧?”
歸雲點頭。
又有人風風火火跑進來了,她還將卓陽扳過了身去,幾乎飛到他懷裏。是那個金發美女蒙娜呢!
她氣喘籲籲地連連親吻卓陽的臉頰,激動地說:“你沒有查錯!”
卓陽神色一冷,將蒙娜拉到一邊,嚴肅地用洋文和蒙娜說起話來。
歸雲望望又望望,再低頭專心填寫表格,順便又答了秦編輯幾個問題。
秦編輯了解些情況,問她:“那位小姐能不能來唱一出?”
“我得問問。”她想歸鳳未必會願意的,但她也想歸鳳來唱,那樣確實效果會更好。
心中想一陣,有了主意,她先告辭。離開時候路過另一個辦公室,卓陽在裏頭正襟危坐,同那蒙娜談話。聲音很低,外頭聽不見。
他們的世界,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真的有距離。
他的額頭上還有蒙娜的紅唇印。
歸雲一低頭,從這邊快步走了。
那邊卓陽一推門,出來了,先去秦編輯處探探,好生失望,歸雲竟然不在了。
秦編輯推推眼鏡,放下手裏的表格,對卓陽說:“小卓,寫三個字給我看。”
卓陽不明所以,“什麼?”
秦編輯把桌前的筆塞到他手裏,“寫‘杜歸雲’這三個字給我看看。”
卓陽狐疑又打鼓,“為什麼?”
“先寫給我看。”
卓陽就寫了,秦編輯拿起來,直納悶,“哎!這杜小姐的簽名同你的筆跡幾乎要一模一樣了,怪不得我看她的筆跡覺得眼熟。”她將手裏的紙一起推給卓陽瞧。
這話被聽去了,有記者過來湊趣,一看,嗬,真沒錯。就說:“我瞧你和杜小姐相熟得很,連你們‘卓家體’都外傳了。老實交代,是不是把女朋友介紹過來表演了?”
卓陽抽他後腦勺,笑道:“閣下是否看多張恨水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有這空,可抓緊時間抓住那大使館的幾個洋鬼子做采訪去,最近美國總統又公開發表譴責聲明,你得跟緊洋鬼子。”
男記者同他抬杠:“你小子倒安排我工作來了!實習這一年可把我們記者的四兩撥千斤功夫學得不錯,也好,今朝放你一馬,改日有空好好逼供。”
秦編輯也覺著有鬼,笑他,“小姑娘說話有根有據的,長得也標致,和你倒也挺合適的。”
卓陽直覺頭疼,說:“現在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哪裏有空想其他的。”
“老莫這個老工作狂,帶出一群小工作狂來,可真不是好事情!”
卓陽一把拿過桌上的相機,朝秦編輯晃了晃,“小工作狂再去大幹六小時。”
說完進了暗房。也有人在暗房,是蒙娜。
她手裏拿了成果,叫卓陽過來看。
“這是你上次跟我說的東寶興路的那棟石庫門。”
“嗯,這地方臨近日軍司令部,虹口閘北地區隻這地方出現過大批女性用品。”卓陽皺著眉。
蒙娜輕蔑一笑,“這一次可證實這裏並非什麼性交易場所,而是日本人拐騙的東亞各國少女組成的慰安所,我要好好大書特書。”
“不行。”卓陽打斷她。
蒙娜瞪他,“陽,我很辛苦得來這條線索,你不讓我說話,我會死!”
“如果現在你就說了出去,這房子裏的人就會死,被殺光燒光,然後日本人再造一所,再抓來一批。周而複始,更多無辜人受害。”卓陽用手壓住照片。
“她們活得比死還難受!”
卓陽的手成了拳,壓住那張照片,“至少能讓她們活著。”
“哦,陽!”蒙娜低呼,“你不會想要救她們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