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但我知道很難!非常非常難!”
蒙娜問他:“你想上戰場?”
卓陽抿抿唇,很幹,他的心,很煩,“隨時可以!茫然四顧,找不到更有效的選擇了。我的國家要滅亡了,我到底能做什麼?我一直這樣問自己。”
蒙娜放棄了,“好吧!你總是堅定的。”
她記得,莫主編安排過義勇軍的教練訓練報社一眾記者編輯。卓陽拿槍、放子彈、上膛的動作流暢極了,就如畫畫、衝印相片一般熟練。
他舉起槍的時候,其他人還沒拿穩槍。
他的準備,或許早已做好。
蒙娜靜靜退出去,替卓陽帶上門。
孤軍營彙演勢必要轟烈了,群眾很激動,響應的也多,沒幾日報名的節目就滿了。秦編輯忙著排節目表,排來排去,總有多餘。
“老莫,我們是不是刪掉幾個節目?”秦編輯請示莫主編。
莫主編說:“沒有想到各界反映如此踴躍。我們挑最出名的那幾個角兒,其他人我們還是要感謝人家的支持,邀請一起去孤軍營看演出。”
秦編輯又重新整理節目單,勾掉幾個名字,看到歸雲的名字,她就問卓陽:“小卓,杜小姐的節目怎麼樣?”
卓陽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寫稿。他做得專注,從攝影記者向文字記者靠了,也努力,莫主編就給了他寫通稿的活兒。
他抬了頭,肯定地說:“十分好,希望你們可以讓她演出。”
“這話不容置疑地在要我開後門!”秦編輯笑盈盈地說。
“用實力說話,不用開後門!”卓陽眨眨眼睛,側頭看窗外起伏的屋頂,想,如果不能去唱的話,她必定會失望。
而他,真不想讓她失望。
又想,如果不能去唱,她會不會哭鼻子?
她哭的時候眼睛通紅鼻尖通紅,像隻小兔子。
想到這裏,卓陽便順手在白紙上畫了一隻兔子,嘴角一斜,伸個懶腰,繼續寫字。
秦編輯就不去刪歸雲的名字了,還開玩笑,“年輕人穩重是好事,但是追女朋友可不應該這樣氣定神閑!禮拜六通知她來排練。”
他們都以為歸雲是他的女朋友,奇怪的是他壓根不想否認。卓陽笑著說好。
莫主編走過來,問:“我倒一直要問你,你可老實說,是否聯係過王老板工廠的自衛隊?”
“沒錯,他們接外務!我查清楚了,那石庫門是被一對日本夫婦租下經營,並非算日軍方麵的附屬業務。故此我認為能救得一人是一人,這險值得冒!”卓陽見莫主編一臉鄭重,也就不瞞了,幹脆如實說。
莫主編聽得凝重了,“王某人的自衛隊暗地裏老早歸了重慶方麵暗裏的那些組織,現今你把這麼一個暗示給他們,可就跟那群人糾纏不清了。”
卓陽正色,且坦白,“我並不僅僅去暗示了!”
莫主編見卓陽還衝他滿不在乎地笑,並且偏偏還在說:“我還想拍東寶興路石庫門內的情形。”
“你這次完全是挺身涉險!沒有轉圜餘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且在座各位,哪位不是在涉險?大家還是堅持在新聞戰線的第一線!”
莫主編莫測地一笑,是讚賞的,“你的衝勁總是銳不可擋!這次準備做專題?”
卓陽說:“救出那些女孩們再說,再拍照。蒙娜說過新聞人責任在於公平公正地記錄一切報道一切,然現今形勢,還是以保護生命為先!”
莫主編注視了卓陽一會,說:“你真的成熟了,變得冷靜而可靠!”
這個男孩,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卻沒有想到的是,他比他預料的要成長得快,“我似乎已經沒有左右你的能力了!”拍一下自己的腦瓜,無奈的樣子。
卓陽機靈,早嗅出不尋常,此刻借著機會說:“莫主編,為何你和我父都對王老板有微辭?我認為國難當前,任何個人看法都不應作為團結抗日的阻礙!”
莫主編說:“你的看法,我保留。我與你父對王某人的看法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在抗日問題上的立場和所為我佩服也讚同,但此人太過急功近利太愛出風頭,恐怕有朝一日會鬧出事端來。沒必要的話,還是與之保持距離為好!”
卓陽點頭,“我自有主張,會把好分寸!”再提醒,“莫叔叔,這次的事不要向我父母提起!”
莫主編道:“這是自然。但是,還是那句話——小心為上!”
“莫叔叔——”卓陽還有問題。
莫主編已經站起來,他打住他的話,“太聰明的孩子要保護,但生在這時節,隻好放聰明孩子早點出去摔打。”
卓陽望著莫主編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隨口一問:“莫主編是否有副業?”
秦編輯隻當沒聽見,“別忘了通知杜小姐,杜小姐沒有留德律風號碼,你還得親自走一趟!”她也走了。
卓陽問不到人,就隻好拿起一邊的相機擦起了鏡頭,鏡頭是通明的,反射著陽光。他一直覺得照相機鏡頭是一個又誠實又狡猾的東西,既能騙人又能留下最真實的痕跡。
多奇妙!
他真想知道一切玄妙背後的真相。
是他太好奇了。
他想,他是願意接近那樣玄妙的結果。
又低頭看紙,畫的小白兔豎著兩隻長長的耳朵,眼睛黑亮黑亮的。把紙疊好,放在一邊的文件夾裏,一下沒放穩,滑落好幾頁紙,其中夾著一張相片。
暗黑的夜裏,唱戲的女孩。
他為自己留了這一張相片。
歸雲從報社回了戲院,心裏思忖著同歸鳳說的事,才一腳踏進戲院大門就被堂倌領班風風火火趕在一邊。
“靠後靠後,諸位讓讓!”
裏頭看戲的人被吆喝開了,歸雲也被推到一邊。
門邊的觀眾都不知發生什麼陣仗,莫名所以,又不敢造次,老實地聽話地往兩邊讓。
中國人老實,有時候老實得不問青紅皂白。見別人讓了,自己也跟著讓,讓得場子後邊秩序大亂。有人被擠到腳,有人被搶了座,還有人打翻了杯子,燙到鄰座,折騰出一片大呼小叫。
歸雲擠進去,歸鳳在台上唱《孔雀東南飛》,專心做著劉蘭芝,對下麵耳不聞,眼不看。做焦仲卿的小生卻沒好定力,一邊唱著,一邊眼神飛到門口。歸鳳轉個身子,扯過那位焦仲卿,非讓她的眼神回台上來不可。
台上的角兒,絕不容忍同台的搭檔一心二用。歸鳳在舞台上,有她作為紅角兒的氣勢,不著痕跡的拉扯和不動聲色的眼色警告,讓那位小生再不敢出戲往門邊看了。
歸雲方舒了口氣。
門外有人進來,那堂倌開道,領頭的中等個頭,身著考究的手工刺繡的黑色對襟中裝,下身一條寬鬆的黑色紡綢褲。臉上架著包金邊的眼鏡,卻架不出書卷氣來,隻因臉上左頰有條長疤,蜈蚣一般趴著。身後跟著三四個隨從。
江太中親自弓腰跑出來,一臉諂笑地迎了過去。
“方爺,您老賞光,我這小戲台子可真是三生有幸啊!”親自給迎到第一排的雅座。
歸雲抓住堂倌問:“小三子,這是誰啊?好大陣仗。”
叫“小三子”的堂倌賣弄,說:“杜小姐你可真沒眼見,這位可是海上達人張先生表外甥方爺進山,管碼頭的咧!”伸出大拇指,“青幫裏麵的一號人物!”
“怎麼會有這種人?”
“嗨!”小三子蔑視歸雲的擔憂,笑她沒見識,“靠山得靠大的,捕魚得抓肥的。這可是道理。”拂了袖子,跟前伺候去了。
歸雲往前擠,她看清了方進山,他眼鏡後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像裝老虎的貓。
邊上自有江太中來解說:“方爺,您給咱們的頭肩斷斷,這《孔雀東南飛》可唱的怎樣?”
台上的歸鳳已演到《雀會》。準備以死明誌的劉蘭芝唱白:“仲卿,你我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生既是同命,死亦當共事!”
淚滿麵,愁滿麵,孔雀就要東南飛了。
方進山拍了手,笑了。
“好!”聲如洪鍾。
江太中也鼓掌,小三子也鼓掌,所有的觀眾都鼓掌了。整個戲院都沸騰了。
歸雲充耳不聞,她隻看著台上的歸鳳,光彩四射,風采奪人,打動每個人。
轉眼,便是方進山那虎生生的貓眼,緊緊鎖在歸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