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進山進了寶蟾戲院,歸鳳頭上就像罩了一頂烏雲。
方進山那日後便未再來,隻遣人每日送銀盾和花籃,花籃上大大書著“風華絕代村歸鳳,美侖美奐紹興戲”,專門要讓人知道他在捧著杜歸鳳。
歸鳳心底犯了慌,但凡見了方進山的花籃,就像見催命符,神魂也不在本位了。
戲班子裏的姐妹們心中皆因此事惴惴,流言蜚語,暗暗生出。
歸雲暗恨,狠罵江太中的勢力,同展風商議這事,他隻道:“可還有我這份勞力在,再不濟你們還能做紡織工……”
歸雲搖頭,並不是妥善法子。
歸鳳是心慌意亂,方寸全失,隻哀哀道:“我生來八字不好,這就是我的命!”
展風更恨了,怒道:“如果姓方的要動歸鳳,我非同他拚了不可!”
歸雲曉得他義氣性子,且現今也入了危險行當,又怕他真的動粗,免不得勸一陣。萬不得已,並非要如此。
她隻好寬慰歸鳳,且先按兵不動。但也奇怪,那方進山真有著幾分耐心,隻與歸鳳磨,一時半刻不曾強來。有幾回還陪著位珠光寶氣的老太太一同來看歸鳳的戲,他在一邊端茶遞水,做小伏低。
歸雲暗暗觀察幾回,一日在後台卸妝時同歸鳳商量:“暫且先與他周旋一段,我看他除了好色,倒還有其他打算。這樣便能拖得一刻,再看看。”
歸鳳想自己一心求老實本分生活,偏遭逢這樣的煞星,不覺流了淚,道:“我怕再也支撐不下了,如避不了這個人。如果——如果——”說了兩個“如果”便停了口。
歸雲看著她秋波含淚,她早已是有了個主意的,就說:“我打聽過,姓方的請來的老太太是張先生的媽,她是你的戲迷。”
歸鳳懂了,也留心,一麵與方進山虛與委蛇,智盡力竭,又一麵按歸雲的說法同那老太太套了近乎,倒是頗投緣。歸雲眼見方進山倒是供著這老太太的,也算暫時找了避風處。
隻怕長遠也不是法子,唯今之際躲一刻是一刻。
她還有個最好的法子,如果歸鳳嫁給展風,或許會更好。慶姑也直念叨,不管歸雲也好,歸鳳也罷,展風隨便娶哪個,她都安心的。隻是旁敲側擊一番,展風並不解這個風情,許是待她同歸鳳真如一般。
歸雲有些灰心,有些安心。惶惶惑惑,精神緊張。
這時卓陽來通知她去報社排練了,她又想同歸鳳說一說這事,但見歸鳳恍惚更甚於她,就無法再說了。
她先自去了報社。
這回同上回不太一樣,家什都搬空了,香氣襲人,熱鬧非凡,鮮豔美麗。
脂粉同發蠟,高跟鞋同西裝褲,都描繪出濃豔的妝,曼妙的姿態,每個人都油光粉麵。何時何地都端著身份架子,這就是上海時尚的風華。
有幾張臉歸雲是熟悉的,畫報上電影裏見過。還有幾張臉,歸雲更加熟悉,是行內比歸鳳更加紅的角兒。
她站在門邊,自己是一身罩著素色絨線披肩的藍旗袍,被顏色壓在門邊。
埋在人群中間的卓陽看到她了,已經排眾而出。
“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著自己的辮梢,忐忑笑著。
卓陽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愛多亞路相遇時穿過的,如今再次見到,倍感親切。她並沒有施脂粉,疏淡的眉,光華的眼,辮子還那麼長,那麼黑。
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讓他一眼就看到了。
你更亮眼!
他想說,沒說出口,畢竟唐突。
“你的節目很特別,我們想要擺在壓軸!”他就這樣說了,下意識討了好。
歸雲澀澀笑,眼睛一亮,說:“我可以唱好。”
他見她用手指反複梳著辮子,分明心中底氣不足的,表麵上又要這樣鎮定和自信。他就笑了,帶她去了等候區。
報社將一眾大小明星聚集本就不易,這時的安排就稍顯混亂了。演員們各有各的事,報個道並把演出節目交代好後,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沒事情的按名號在編輯那邊依次過場。
卓陽安排了歸雲報道之後就被報社同事叫走,給那些來捧場的紅明星照相。
歸雲一個人按秩序規矩地坐在一角,等著上場排練。看著那些執朋帶友或者前呼後擁的演員,自己真有點勢單力薄。
“那幾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當這次演出是宣傳良機,趁機要建立愛國形象呢!”
“這些節目才叫好笑,排的獨幕劇,亂講風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曉得這些新派的MR.和MIXH1.們都是怎麼想的。”
“他們都把這次演出當是免費宣傳了,和發國難財有什麼區別?”
“但莫主編說得也對,借他們在文藝界的影響力炒一炒,對我們的宣傳也有好處,畢竟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次為孤軍營義演的許可,是振奮士氣鼓舞人心的大好機會。”
“隻是要糾正這些節目可要花大氣力,好在有文藝界的尊長在,一句話下來這些小輩們到底要聽的。”
一旁兩位記者趁著送走了幾位演員的當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語,說一陣又歎氣。
歸雲低頭看唱詞本,心裏翻轉了幾回。暗忖,自己同這些明星的心思可有幾分接近?臉便燒起來。又想,他們文化人,對文藝界終是有想法的。
心思婉轉幾回,終於輪到她去試唱,審節目的是莫主編和那位帶她填表格的秦編輯。
歸雲用心唱好,莫主編為她鼓掌,不嗇讚道:“沒有想到文雅的越劇能唱出這樣的劇目來!”
歸雲微笑,“我希望孤軍戰士們能喜歡。”
秦編輯在旁也道:“小姑娘是唱得很好的,很有實力,卓陽說得對,的確憑了實力說話。”
她善意地意味深長地笑。歸雲的臉就燙了,匆匆道別。
出了報社的大門,天已擦黑。
“杜小姐!”
身後有人叫她,她聽出是卓陽。她想她得轉身同他打招呼,他就已到了她跟前,問:“耽誤了那麼久,你餓了吧?”
歸雲還是看他,心中拿捏不準怎麼答才好。
路燈下,卓陽一直保持著微笑,嘴角揚起很好看的弧度。他在等著。她就更答不了了,生平頭一遭,就這樣亂了。
卓陽不要她答了,直接將自行車推過去一些。這車子是新買的,鋥亮,光彩也逼人的。
“可否有幸請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餛飩?”
他側一下身,已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車了。雖是笑著的,但似乎並不準備接受拒絕。
歸雲好奇了,不知道“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餛飩”到底怎麼樣,她想試試。一步跨出去,卓陽看到了,及時再把自行車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來。
第三次坐這車,已經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後座架上的感覺,輕輕一躍,就能坐得很熟稔。
他把車騎得飛快,從四馬路繞到西藏路又沿著愛多亞路拐進了靠近霞飛路的一條小弄堂裏。
弄堂的一端有間熱氣騰騰的路邊攤,擺齊擔子鍋碗,還有兩隻小桌子並幾條椅子放在一邊,三五個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東西,一邊和攤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老遠,就聞到一股溫馨的米麵香來。
“老範,兩碗小餛飩。”卓陽把車緩下來,對著鋪子叫。
那放著鍋燒著火的煤爐後,一個中年男人看到卓陽,眉開眼笑,“小卓先生,你今天有空來啦!”
歸雲從卓陽的自行車上跳下來,說:“真的好香!”
“餛飩更好吃!”卓陽停好車,帶著歸雲揀一張沒人坐的桌子坐下來。
歸雲打量這小攤,簡陋的,但是鍋碗瓢盆和煤爐應有俱有。攤主就是卓陽口中叫的“老範”,腳下擺著兩隻大麵盆,一個放幹淨的碗勺筷子,一個放客人用過的碗勺筷子,顯然是髒餐具要遠多於幹淨的餐具,可見生意之好讓攤主也無暇及時洗碗。
“老範的柴板小餛飩是上海灘上最好吃的。”卓陽自動自發從老範身邊的麵盆中拿出兩隻幹淨的大碗和調羹來。
老範忙著開鍋下餛飩,一麵說:“這可是你小卓先生賜的。”用手裏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爐旁邊的一塊硬紙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麵寫:
“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
歸雲看一眼,那字跡太熟悉了,她千模萬仿的筆跡,閉上眼睛也能寫出來,便朝卓陽看看。卓陽已經站在老範身邊,把碗擺在他手邊的木板上,等著餛飩開鍋了,見歸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廣告,玩一下噱頭,不過老範的一手餛飩下得出神入化,不吃會後悔死!”
老範盛湯,盛餛飩,一手分了三碗。歸雲想,真是好功夫。他還一心兩用說著話:“人家都說這塊牌子太狂了,好像仗著手頭絕活,無所謂別人來不來吃!不過很多人倒是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來吃了。他們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範叔我啊!”
老範接了碗過來,“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你小卓先生,不帶女朋友去紅房子吃牛排,跑來這裏吃小餛飩。這種坍台麵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來!”
歸雲低著頭暗忖,如果他說帶她去紅房子吃牛排,她怕是會忙不迭趕緊拒絕了。正因為他說帶她吃小餛飩,她才沒有拒絕。
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
老範明擺著為卓陽加油,又說:“小卓先生人交關好,書香門弟裏出來的好人才,窩裏廂底子厚,就是不會做人,談朋友都談得傻頭傻腦的!”
歸雲的臉“刷”地紅了。
卓陽為歸雲拿了筷子和勺子,他隻是輕輕對老範說:“老範,你真是飯泡粥!”
他沒有否認呢!歸雲臉更紅了,更不能否認,說與不說,都尷尬。隻好諾諾低頭喝湯,滾燙的,極鮮美。用嘴輕輕吹開,小口喝,裝作專心致誌、心無旁騖的樣子。
卓陽凝神看她。
她低著頭,努力吃餛飩,因為餛飩鮮香好吃,也因為吃著餛飩就不用再說話了。
卓陽又開口了,從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來,“我想你用得到的。”
歸雲放下手裏的調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汙,再來翻這本子。第一頁第一行,好好的四個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筆跡,下麵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劇唱詞。再翻一頁,是“葬花詞”,再往後翻,有“盤夫索夫”、有“追魚”,到了最後一頁,是“穆桂英掛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