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五章 訴衷情·孤萍隨波(2 / 3)

全是他的筆跡,筆畫均勻,用了心寫的,可以當字帖用了。

歸雲的臉更紅了,心頭隱隱一動。

卓陽見她還是不開口,想自己又該怎麼說?

他是個小驕將,心裏存了幾分心,那日看到秦編輯手裏她的報名表,她的字刻意模仿他的練習過。他猜字帖就是他留給她的那張為高連長寫的遺書,心裏亦喜亦惆悵。

路過開明書店時,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劇小戲考》,就買了一本回來,按他聽她唱過的戲手抄了一本。

開篇是《葬花詞》,很流暢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識的。他說不上來的似曾相識,他想他聽過她唱薛寶釵,怎麼會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詞上去?

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掛帥》,在《越劇小戲考》裏還沒有錄入,他憑他聽過的默寫出來,也能寫得分毫不差。

這個時候送給她,倒不知該用什麼借口,隻說一句“我想你用得到的”。怎麼用得到?讓她再繼續模仿他的字及至練得更好?是稍顯唐突。

卓陽送出手說出口後方突然有了小小後悔。

誰知道歸雲一頁頁翻好後,雙手拿下來,說:“謝謝你,卓先生。”

態度坦然而可愛。她第一次稱呼他做“卓先生”。

卓陽心中立刻責怪自己的不坦然,向來自詡光明坦蕩,但此時真比不得她的風度,便也釋然一笑,“你別客氣,下回你也請我吃柴板餛飩還禮好了。!”

他還有後著。

歸雲的笑含在發下,不能顯出來。他能不能不老看她,害她都不能安心吃東西。

還有個老範在一旁搭腔:“小卓先生是好人哪!我家老太婆多虧他。”

卓陽叫一聲“老範”,他就住嘴了,徑自傻笑。

歸雲吃了一頭汗,心裏也熱著,有散不掉的微香。

兩人吃完之後,卓陽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範身後的公共水龍頭,他開了水龍頭就洗碗。

老範自然不準,“哎,吃就吃了,還洗碗幹什麼?”

卓陽笑,“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氣,你現在生意好,一個人碗都來不及洗。阿姨身體好點了沒?”

老範有了新客人,邊勞作邊說:“老太婆腿上的子彈取出來以後,精神好多了,醫生說複健治療還要等一陣。”

歸雲也過來幫忙,老範更著急,“你看看你們,怎麼幫我做起這些事情來了?怎麼好讓你女朋友動手?”

卓陽就笑,對歸雲說:“別人叫他‘老煩’,因為話多。可他說不過我!”

歸雲本就是活潑人,也調皮,“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煩’和‘小作’,難分伯仲!”

卓陽搖搖頭,“看來我說不過你!”

兩人都笑,通力把一麵盆的餐具洗刷幹淨。

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裏,五六月的水,微冰。

她的動作熟練,他的動作生疏。

她想,他原來是不太會做家務的,卻搶著要洗碗。

他想,原來她擺雲手、擺蘭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務來這麼麻利。

他們都隻盯著水下的對方的手。

她看到他右手卷起的袖子上有個微小的洞,圓得很齊整,似是被煙頭燒出來的。

他抽煙?歸雲蹙了眉。

可蹲在她麵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氣息中並沒有煙味。

他抽煙不抽煙又和她有何相關?

歸雲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閑事。

一揚手,甩去碗中的水滴。

最後,她說:“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義感又有責任感的新青年!”

他向她立正,頷首,微笑,“我當它是聽過的最真誠的誇獎。”

歸雲在那天回家後,就把卓陽送給她的手抄唱詞本放進一隻木頭匣子裏麵,很珍重地把鋼筆壓在上麵。木頭匣子裏麵的東西越來越多,除了雁飛留的三塊大洋,幾乎都是和卓陽有關的東西。

她的財產不多,大多都在這隻匣子內,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歸鳳一道戰戰兢兢去戲院上戲。

袁經理破天荒放著百樂門親自來戲院監場,他帶了個斯文先生來。穿嗶嘰長條子西服,發上散著貝林香,油頭光麵的。他就把人領到了後台。

斯文先生親自躬身朝歸鳳打招呼:“方先生特邀歸鳳小姐一起說戲。”

後台的姐妹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引火燒身。

袁經理不容他不答,“歸鳳,方先生早晨才給我下帖子,原來是你的戲迷,我竟不知道。這個麵子要賣的,你可千萬別掃興!”

歸雲要立起來,江太中擋了過來,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氣很大,歸雲起不來了。她就說:“那我們就不掃方先生的雅興,一道前去叨擾一回吧!”

斯文先生一揚手,“方先生要向歸鳳小姐單獨請教文戲。”

分明的趕著鴨子要上架。

袁經理在歸鳳那頭低聲說:“隻是應付而已,對你好對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著辦,難不成靠別人保你一輩子?”

歸鳳覷一眼被束縛的歸雲滿臉擔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麼也是逃不過的,隻好一跺腳,站起來,暗自下決心,橫豎一刀了。

歸雲還在提醒她:“張府老太太上回說咱們戲園子的瓜子好,你得帶一包。”

歸鳳明白,點頭,跟著斯文先生出了門。

戲院門口橫著方進山的美國福特小汽車,月色下,如銀色的機器小獸,大咧咧趴在那裏,擋住退路。

歸鳳是被逼的,進了閘。

歸雲憂心了整晚,歸鳳深夜回來了,倒是安然無恙。臉上有些如釋重負的喜色。

她說:“方進山拿我孝敬張府那老太太,你是沒有看錯。”

歸雲擔心著,“這一時是避開了,往後——”她的主意又生出來,“歸鳳——”說不下去,說出來也是傷她。

歸鳳愁眉歎,“我真覺得好累!這世道怎樣才肯放過我?”

歸雲隻好再探展風的意思。

“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歸鳳的事你到底怎麼想?”

展風無奈又氣惱,“娘逼我,你也來逼我。”

“歸鳳唯今無處可躲了,那等有勢力的人隻把我們當耗子耍,我真怕……”

展風是明白的,他說:“要麼歸鳳就不要唱戲了。”

歸雲說:“要歸鳳不唱戲好比要她命。”

“要不我回了媽,給歸鳳找一個好婆家?”

這個主意更不好,歸雲知道關節所在,展風也知道,歸鳳更知道。三個人膠著,心都懸如走鋼絲,又不能表露出來,表麵又要裝無事人安慰他人。

慶姑的念頭也沒斷,且一日強似一日,時常在歸雲歸鳳身上左右念叨。

“展風現今跟著王老板倒也太平,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了,聽樓下何老師說報紙都在說他最近賣‘孤軍’戰士生產的毛巾這些東西,很得人心!展風也受了重用,這時候不想終身的事,啥時候再想?”歸雲不插嘴,靜靜聽。

“我原本指望展風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確。後來我想歸鳳也不錯,但他也不願意,看來還是向著你的。以往我是糊塗的,你可別往心裏去!”

歸雲就怕她再說些不著邊際的,便說:“娘,你多心了。展風現在忙著工作,也許還沒有心思定下來。”慶姑拉住了她,問:“他到底在忙什麼?”

歸鳳也時常問她:“展風到底在忙什麼?”

歸雲知道,但不好說,不能說。

展風隻對歸雲說過:“這一決定我也斟酌再三,媽那邊雖說是經不得擔驚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討回來的!且我這堂堂一男兒在家國飄搖的時刻,必須要做些什麼!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風都習慣同她商量,能不驚不怕,且還支持他的,除了歸雲也沒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險之後,他隻是一個新手,心裏並沒有多少底氣,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這個家裏,能給他這支持的也就隻有歸雲。

在慶姑麵前,歸雲自然是隱了展風的話沒有如實交代,隻是作一番勸慰。

日子像悶著的麵團,發著酵,不知何時是個頭。人人悶一頭汗,還有淚,就是走不出蒸籠的迷霧。

會演的事也出了點岔子,報社的編輯記者告訴歸雲,工部局對此次的活動發了警告。莫主編從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無甚結果。不少名演員名歌星名角兒聞風漸次退出了。但歸雲始終沒退。

她要唱,就會唱到底,都按時去報社排練,也總會遇到卓陽。

有一回,她看到卓陽抱著一疊裁剪得比一般報紙小一半的報紙上樓梯,一好奇,就拿來瞧。

小報紙叫《號角》。歸雲問:“是新報紙?”

“是。”

“外頭沒見過呢!”

卓陽說:“《朝報》要停刊了。”

歸雲驚呼:“為什麼?”

“前方將士在上海苦戰三個月,《朝報》又多支撐了六個月。工部局要我們把演出改為聯歡,他們希望《朝報》停刊或者改版。”

歸雲捧住手裏的小報紙,“所以有了《號角》?”

卓陽點點頭。

歸雲再看報紙,上麵有創刊詞:“我們沒有和內地脫離,上海也不會是孤島,我們要時刻把握住自己的靈魂,記住我們所處的地位!”

她說:“我也想這樣!把握住自己的靈魂。”又問,“以後哪裏有的賣?”

“《朝報》上的櫃台和報販子那邊是再不能用了,《號角》做中英雙語周刊,先進咖啡館西餐館走走路子。”

“呀,那以後我們就看不到了。”

卓陽笑了,“我每期都給你送一份。”

歸雲臉一紅,頭埋下去。卓陽曉得自己失言了,但並不想收回這話,又說:“你還能留下來,真不錯。”歸雲一抬頭,就對上他深邃的眼,她說:“跨了這一步,開頭或許還有別的念想,但走出來了就不能回頭,也不後悔。我聽你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