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五章 訴衷情·孤萍隨波(3 / 3)

卓陽說:“對,我們走了這步就不能後悔。”

歸雲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後悔了。因晚上也無須上戲,歸雲就徑直回了家,發現展風不在,歸鳳倒是提早回來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歸雲搭話,歸雲心裏直納悶,好幾回要同她說話,都被她避過去。

直到天晚了,展風還沒回來,兩人伺候了慶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裏。歸雲照例在客堂間的八仙桌上練會字,正聚精會神,身子被人猛一推。

“展風到底在忙什麼?”

歸雲回了回神。

歸鳳連珠炮一般又問:“展風是不是又去幫王老板做什麼危險的事了?”

黑夜裏,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幾乎是逼視的。

歸雲猶豫了一下,歸鳳又繼續道:“你們為什麼不好好安分地過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做那些危險的事?”

“歸鳳!”歸雲低叫。

歸鳳也知道聲調高了,怕驚醒慶姑,又壓低聲音:“咱們還像以前安心唱戲不好嗎?你們非要幹那些危險勾當?!我曉得展風對你親,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著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裏推!”

歸雲立起來,又叫一聲:“歸鳳。”

歸鳳的話從來沒像今晚這樣多,她不容歸雲說,自己又道:“班主已經不在了,這家再也經不起折騰!我隻求求你們,不要再去涉險好不好?我們還像以前安穩過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們好好唱戲,再供展風去念大學也好,讓展風做班主也好,隻求他不要再去跟著王老板幹那些會送命的活兒!”

歸雲問她:“你有沒有問過展風願意做什麼?這樣的世道,他做這樣的選擇,有他的誌向。我們一味攔著阻著,他是不是會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經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對了。”

歸鳳眼圈一紅,哭了,“可是,展風也不能往火坑裏跳啊!要報國要打仗的有千千萬,咱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

歸雲拿出手絹,替她拭淚,“誰不想家裏平安,我們都努力會讓這個家保全。我怎麼不懂這個道理?”“你怎麼懂我的苦?現在前有狼後有虎,方進山那裏拖得一日算一日。戲班子裏,袁經理已經暗暗為筱秋月那幾個接了堂會,她們也都冒出了尖。”歸鳳一邊抽泣一邊說。

“傻姐姐,筱秋月她們如果紅了,不是也是慶禧班的進益?會有更多戲客來看我們的戲了。”歸雲安慰。

歸鳳跺一下腳,道:“她們原本就不服咱們的管,現在更是一味和袁經理一鼻孔出氣,如果這個時候我頭肩的位子保不住還怎麼好?”

歸雲一下愣住,“我倒沒想到!”

歸鳳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報紙,想著打日本人,怎麼想的到我們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說你穩重又聰明,大事小事定得下來,可已經是眼前的事情了,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看不出來?”

歸鳳一串話,歸雲一串的昏眩,她沒有想到歸鳳會想這樣多。暗暗看歸鳳,她絞著手絹,深坐蹙娥眉,淚盈於睫。

歸雲其實也考慮過,如若方進山迫得太急,不如舉家外遷,去江蘇或浙江,但是現在全國戰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說的“無處安身”。不說積蓄不夠,慶姑念想著杜班主生前的話,一認租界的安全,二明擺著說過杜班主的魂在這裏,死也是要留下來。

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歸雲想要靠歸鳳近些,歸鳳扭開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揚鑣的。歸雲不準,又靠上去,“歸鳳,咱們打小一處,不分開。苦難一起當,隻展風那邊,都要多擔待。”

歸鳳罷了,淚直流,“我隻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

門這時被大力推開。

“歸雲歸鳳!”展風回來了,靠在門口呼喚她倆,他神情奇特,帶著七分悲憤和三分歡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讓開了,身後,是一條瘦骨嶙峋的影子。

說是影子,是因為那人陷在門邊陰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麵孔和衣衫。隻覺得那條影子似隨時會倒下,倚靠著,找著可以支撐她的力量。

展風扶她進來。

一雙黑舊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腳有烏青有血塊,是舊傷了。往上,是皺巴巴的日本和服,黃黃白白,顏色膩在一塊,看不出原來的麵貌。隻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裝,但穿的人還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緊緊抓住中山裝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體。

那是小蝶,她們都認出來了。因為那一頭蓬亂的幹枯的發胡亂紮了小辮子,辮梢是紅色的蝴蝶結。那紅是髒膩的暗紅,那蝴蝶結是委垂下來的,不能飛舞。

小蝶的臉頰瘦削得凹下去,是縮水的蘋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願意再動。但看到歸雲和歸鳳的刹那,眼波轉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劇烈顫抖。

“師姐!”

她的聲音不對,粗了啞了,軟弱無助,全無紫鵑和吟心的嬌脆。

歸雲的淚比自己預料得更快地流下來。

歸鳳的淚卻是止了,幹了,人也怔了。

“師姐——”小蝶的聲音破了,她撲到了歸雲懷裏。

歸雲接住了她,撫她淩亂的頭發,“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麼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地喊:“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

可歸雲發現,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沒有一滴淚。

她轉頭看著歸鳳。

小蝶,已經流不出眼淚了。

她隻能撫著小蝶的身子,撫到那件中山裝的袖子上,那裏有一個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

展風說:“我們去了東寶興路那間石庫門,在裏麵有十八個中國女孩,在打仗的時候被一對日本夫婦趁亂騙到那裏扣了起來,他們逼這些女孩伺候日本軍人。”他跟著進來了,“這是一家日本人開的慰安所。”

石庫門裏的杜家,又是一夜的無眠,還是一夜的淚水來點綴這無眠的夜晚。

展風、歸雲、歸鳳都坐在客堂間裏,聽著小蝶母女三人抱頭哭泣,還有慶姑不住勸慰的聲音。

展風說:“明天把小蝶送去婦女救護組織開的診所,那裏條件還不錯。”

慶姑拭了淚,忽問展風:“你怎麼接回的小蝶?”

展風不料母親這關節有這樣一問,倒答不上來。歸雲插了一句,“王老板認得的人救來的,曉得展風同小蝶的關係。”

展風便接著說:“小蝶一聽她娘和陸明是我們家安頓的,無論如何要來一趟。”

歸鳳也哀泣,“原本陸明和小蝶好好一對美滿姻緣,現今一個殘,一個——”慶姑聽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淚。

筱秋月擦了把淚,忽說:“那陸明——”覷著無人理她,又把話噎住。

展風隻是咬著牙,攥緊拳頭,歸雲拍拍他的手,壓下哽咽,“我去燒水,給小蝶洗澡。”

廂房裏的陸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來,對住展風說:“展風哥,我又要老著麵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辦婚事,我要娶小蝶——”

尚未說完,小蝶瘋了似的推開她的母姐,狠狠推陸明一把,他失去一條臂膀,身體平衡極差,一下就跌倒在歸鳳腳邊,歸鳳忙扶他起來。

“誰要你娶!誰要你娶!你都是獨臂人了,怎麼管得了我?”聲音還是啞的,情卻是急的。

陸明掙紮站好,“我是獨臂了,可我還能照顧好我的老婆,我不會讓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負!”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對陸明說:“今晚就先不要講這些事情啊!她腦筋有點不清不楚,過一陣再說——”

話未說完,筱秋月就把小蝶娘給拉到身邊,“陸明話沒錯,小蝶這樣,還有旁的出路?”

小蝶娘聽怔了,心慌意亂,不知怎相思忖。小蝶糊塗地叫著,但聽筱秋月的話,一頭撞到她懷裏,淒厲地叫:“姐姐,你好意思把我這樣的破爛貨丟到人家家裏?”

陸明聽了又急了,心中大慟,跌跌撞撞要去抱小蝶。展風見這一團亂,忙先拽回陸明,勸道:“今晚不要說了,明天咱們就把小蝶送醫院去。”

筱秋月卻在那廂說:“你別糊塗,他肯要你,這是福氣。”

小蝶氣急攻心,歸鳳怕是不好,忙過來扶她。小蝶已是一口氣沒有提上來,“咚”的一下就暈在她的懷裏。

小蝶再次有些清醒的時候,身子陷在大堆的玫瑰花海裏,她使勁兒嗅了嗅,是清晨微露的香。

實在太懷念了。她抬了抬頭,喚一聲:“師姐,今天花好香!”

“小姐,願不願意給我們做模特?”是中文不夠標準的女聲。

小蝶循聲望過去,蒙娜帶笑的藍眼睛朝她眨了兩下,她將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鬢邊。

小蝶辨了辨,是認得的洋女郎,她想起來了,忽而嘴角一彎,“我把你們給我畫的畫兒給弄丟了。”

蒙娜變了戲法,又拿出一幅。畫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靨,是她當初未完成的作品,後來又趕著完成的。

小蝶靜靜地看,眼裏生了晶瑩,她終於能流淚了。她動了動唇,說:“謝謝。”

蒙娜很難過,她曾在這張臉上看到過那麼多種豐富燦爛的表情,此刻隻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閉眼睡去之後,蒙娜走出了病房。

卓陽和歸雲在外麵並肩站著,都沒有說話,挨著窗口,眺望遠處。

夕陽正西下,有微弱的陽光灑進來,染在他們的發際肩膀。

歸雲先回了神,說:“蒙娜小姐,謝謝您了!”

蒙娜神情萎頓,“我看到一個活潑的生命在凋謝,卻並不能做什麼!”

歸雲說:“您已經做了很多了。”

卓陽長歎一聲,對蒙娜說:“你的紐約通訊還沒譯完,我們回報社吧!”

歸雲轉向卓陽,“也謝謝你!”

卓陽凝神望住她。

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裝我會洗幹淨送過去的。”

他看到,在斜陽下,她的臉,如此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