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六章 問斜陽·孤憤難書(2 / 3)

她一身武裝,從幕後走到台前,是孤單的。偌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鎖住了,四周沒有支援。

起調,開了腔。開始有些抖,不因緊張,而是孤獨。

穆桂英五十三了,還得重披戰甲。軍,是孤軍;膽,也是孤膽。還有身邊千萬險惡在虎視眈眈。

也有憤懣。滿門忠烈,不得善終,活著的還受壓製。但終於是有機會再伸誌了。一個人,也可以氣勢如虹。

失去丈夫,失去親人,親兒子也身處危險之地。

還是孤單。有了孤憤,當仁不讓地一往直前。

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鳴。

歸雲化身成了穆桂英,連穆桂英的孤憤也是真的。

如雷的掌聲,往日戰場上的豪情,今日被製擎的委屈,還有傷逝年華竟如流水,酣暢到底的傾訴,最後的暢快是可以上了戰場上去一展抱負。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

歸雲是紅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盞亮燈,在幕閉的時刻通明一閃,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聲中退下的時刻,卓陽還站在台下給她拍照。

“這一盞小明燈,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編拍拍卓陽的後背。

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編的後背,“我們需要這樣的藝術來震撼和激勵我們,作為民族抗戰的精神武器!”聲音是沉著有力的。

卓陽肅然起敬地看著那人,孤軍營的首領——英雄謝團長。

莫主編開懷地笑,“這也是這次演出所要達到的目的,給文藝界吹一吹風。四麵楚歌,但精神不死。我們始終在孤島中有我們的陣地。”

謝晉元團長的麵容威嚴莊重,他微笑,微笑也帶著威嚴,還有凝重。他向卓陽點了一下頭,“強將手下無弱兵,我聽說過老莫帶出幾個好樣的,做戰地記者一點都不比當兵的遜色。”

卓陽正立,肅然道:“一個新聞人之責任,在於明事直言,忠實記錄。而一個國家危難時刻的新聞人之責任,在於在抵抗外侮的戰線上堅持以民族精神傳播為首要之任務。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

謝晉元團長和莫主編都欣慰地點頭,謝團長讚道:“好一句‘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我們如果可以一直有這種飽滿的精神,不畏敵人的信念,就一定會迎來我們的勝利!我們所有的犧牲也就值得了!”

三個人相顧而笑。

歸雲退場後,整理了行頭。她想找卓陽,特繞回了前台,正見卓陽同謝團長和莫主編站在禮堂門前,門外遠處緩緩西下的紅日,灑了他們滿身的金。

金色染盡謝團長昂起的頭,挺直的身,如豐碑,是不倒的中國的脊梁!

歸雲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到那四麵楚歌中的孤單的悲壯。

她在心底敬歎,轉個身,回去的步伐比來時要堅毅許多。

展風在門外等她,接過她手裏的行頭包袱。

“嗬,現在會自己找堂會唱了。”

歸雲抿嘴笑,“零丁無光洋,不過,值。”

展風吆喝了黃包車,歸雲坐上去,遠遠的,看到卓陽已在門外張望。他看到她了,笑著。她朝他搖搖手。

卓陽看著她同展風遠去。

好幾回了,他都看見這個男子同歸雲之間的親密,他是曉得他們的關係的。所以,他在隱忍。

他同這個男子正麵打過交道。

在進慰安所那天,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員,分配任務,衝鋒接應,都做得細致周到。

王老板說:“卓陽,你是莫主編的得力助手,展風是我新招的猛將,能學也會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

行動前,展風再三關照他:“卓記者,咱們任務不同,但是要切記安全第一。王老板說過要保你平安,你就隻管報道就成。”

他是負責善後的,但在行動時,也是一衝鋒不顧命的豪傑。卓陽殺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處理了,不知是沉到黃浦江還是拉到荒地埋了,總之是毀了痕跡。

如果歸雲有這樣一個丈夫,未嚐不好。

卓陽站在街頭,看著黃包車飛快在街頭消失,他的心悵然若失。

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間的躺椅上看報,一邊放著玫瑰花茶杯和兩塊桃酥餅。見卓陽回來,她便說:“你爸爸那位日本學生約請他去老正興吃夜飯了,晚上我們就隨便弄弄,不開火了。”

卓陽奇問:“日本學生?”

“就是上回送筆洗的那位,你爸爸在東京大學做講師的時候收的。這位學生的父親也是你爸爸的異國好友。”

卓陽放好身上的照相機等物,想著又把鑰匙拿在了手裏,又問一聲:“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

“你啊!這回又是打什麼主意操什麼心?那學生頂謙虛謹慎,人看著不錯,你爸爸也讚過他的為人和處事,不會出啥大問題的。”

卓太太站起來,敲了敲卓陽的腦門。

卓陽不語。他先前才寫過通訊稿,含沙影射了時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軍司令部通過上海偽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著說是請去重新開課,教授老師們一上課堂,才曉得上當了。大學已非昔日之大學,完全淪為日軍手裏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結果就是被秘密殺害。

市政府給的說法是劫殺,日軍司令部強烈譴責租界當局治安不力。租界當局也隻能一頭冷汗地接受下來,發表聲明一定要力辦猖獗劫匪。

卓陽冷笑一下。

這是一個人人做戲的年代,連一隻鐵蹄已經牢牢踏住上海灘的日本人也要做戲,滑稽不滑稽?

他便說:“我去爸爸那兒蹭飯。”

卓太太抬起身子來叫:“卓陽——”

卓陽按住母親要直起來的身子,“老正興的鰣魚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會點。順便再認識一下這個師兄。”

卓太太嗔怪他,“你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興相親,你就沒這麼積極過!”

卓陽無奈地聳肩,“媽,你還相信隔壁吳太太能做好媒?後弄堂的小張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雞犬不寧!也是吳太太給保的媒。您就饒了我吧!”

卓太太不饒他,再說:“原先我以為你真會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婦雖讓人跌眼鏡,我倒還是時髦人,能接受的。這兩年看你沒這意思,又不肯去相親,我是真的沒主意了。兒子,你到底要找什麼樣兒的?”

卓陽佯裝考慮,說:“您放心,我總會給您娶一個中國媳婦兒回來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後專是沒影兒。”

卓陽已遁到門邊,說聲“拜拜”一溜煙出了門,隻留身後的卓太太無可奈何地吩咐:“這小囡——路上當心啊!”

卓陽的心思卻沒那麼輕,他騎上自行車,他的心總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興的方向飛速駛去。

坐在老正興的包房裏的卓漢書也有些不安,因為他對麵那位日本學生的話。

他是老了,一忽兒幾年,學生都長大了。身板夠高,姿態是紳士的,麵容平和。

這個學生,是什麼都藏得住的。

他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不過才十八歲,不過是一個像現在的卓陽一樣年輕的小青年,卻有一臉深沉的表情。

他的父親領了他到櫻花盛開的樹下,介紹給自己的中國好友卓漢書認識。

“犬子智也,一直仰慕漢書兄,今年剛考上東大的漢學科,特來拜訪。”

十八歲的日本青年朝卓漢書恭敬地鞠了九十度的躬。

“仰慕先生已久,請多多指教!”他說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卓漢書十分驚訝地看著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說得比你好多啦!”

藤田智也恭敬道:“學生生在中國,十歲時才回的日本。”

卓漢書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尷尬了,咳了兩聲,道:“漢書,正是如此。”

卓漢書領會了意思,笑著對智也說:“太多禮了。我也適才正被東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關照!”

這回隔著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對他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指教!”

“現今時局動蕩,我無心學問,隻靠那些養老金和祖上的產業安度餘年,閑暇寫幾個大字聊以遣懷罷了。藤田君,老師沒什麼好指教你了。”

卓漢書深深望住藤田智也,這個孩子,總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陰鬱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兒子,喜怒哀樂在臉上一應俱全。

他歎氣,怎麼看,都是自家的卓陽要豁達直爽得多。癩痢頭兒子總是自家的好,盡管也沒少打罵。

藤田智也就鞠著躬,還不直起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的學問浩瀚,我要請教的地方還有很多。”

卓漢書坐不住了,將他扶起來,“你在東大學業有成,也是業內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