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智也不肯坐下,還是恭敬道:“老師對於中國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馬也趕不上,十分慚愧,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向老師請教。”
卓漢書聽他這樣說,幹脆也不同他謙讓了。他的聲音沉了,說:“你就直說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來。
“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這樣的一個傳說: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鑒真大師東渡至本國,授課於日本學問僧榮睿、普照。在鑒真大師晚年,曾因思念故國,寫過一幅字帖,題為《思故賦》,大意應是寄望大唐與日本國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無,並表鑒真大師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師遵照鑒真大師的遺囑,帶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師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內遭遇劫匪,此後字帖一直下落不明。”
卓漢書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鑒真大師是一代高僧,為傳戒律,發願過海,犧牲不小。他在佛經義理、戒壇講律、梵聲音樂、廟堂建築、雕塑繪畫、行醫采藥、書法鏤刻等方麵均有大建樹,對日本文化的各個方麵影響重大。”
他飽含深意地看向學生,“幾年前我在東大授課,就曾說過,縱觀世界曆史,異域大國的崛起,無不伴隨著鮮血和戰火,而中華文明的傳播卻往往以和平的方式來進行。”
藤田智也傾身點一下頭,“是的,日本國內對鑒真大師萬分崇敬。因此天皇發願,欲找到那幅流傳到中國的《思故賦》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紀念!”
“傳說也隻是傳說,何況流傳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間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傳下來。”
“不,老師!”藤田智也打斷了卓漢書,“鑒真大師這幅字帖流傳下來了,甚至在中國各朝各代名家手裏收藏過。”
卓漢書抬眼,同藤田變得犀利的目光較量。他明白了,鎮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隻是聽說。中華古物原本撲朔迷離,雖然傳聞有根有據,但未必是真的。”
藤田智也避開卓漢書的目光。
“日本國內的傳聞是這幅字帖因屢次為中國各朝名家所藏,帖後的收藏古印也是萬分珍貴,聽說有辛稼軒、趙孟瞓、文徵明等人。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讓此帖價值連城。”
飯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來,是老正興赫赫有名的清蒸鰣魚。藤田智也及時恭請:“以前就聽說老正興的鰣魚很是不錯,老師先請。”
卓漢書也不客氣,夾了一筷子,道:“鰣魚乃長江三寶,隻在這時節方才能夠味豐脂腴,但魚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來之不易的。”
藤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師說兩漢曆史的時候,喜歡用典故。我還記得老師說過一個故事,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卑微時候與同窗好友嚴子陵在富春江喜歡垂釣鰣魚,那番烹酒食魚實在叫人向往。隻是嚴子陵卻不肯在劉秀登基後輔佐左右,著實浪費了一身好才華。”
卓漢書的麵上變了色,重重放下筷子,聲調終於高了:“嚴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偉略,可定國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閑自在的機會。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豈是俗人可懂?現今國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無可所圖,無可所作,唯能獨善自身。”
“爸爸!”一聲呼喚打斷了卓漢書的滔滔不絕,他看到站在包房門邊的卓陽有幾分戒備地盯住藤田智也。
藤田智也站起身,微笑點頭,“這位一定是卓陽了。”
卓漢書朝卓陽招招手,卓陽走到父親的身邊,站在他身邊,他拍拍兒子的後背,“犬子卓陽,這位是藤田智也,曾上過爸爸的課。”
藤田智也又欠身,“現在也是老師的學生。”向卓陽伸出手,“幸會,《朝報》的傑出攝影師。”
卓漢書聽他說這話,臉上不由又微變了變色。卓陽卻沒動,坦然伸手,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會!”雙方落座,藤田智也喚來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轉個頭,話題就變了。
“貴報日前那篇紀實報道十分精彩,執筆照片生動有力,十八個女孩現下安好?”
卓陽臉上一派禮貌的微笑,“鄙報已停刊,過幾日即要失業了。十八個女孩已經移交租界當局的婦女救護組織,隻盼她們早日康複。”
“學弟有什麼打算?”
卓漢書同藤田智也一起看著卓陽,卓陽隻是打個哈欠,看了看鰣魚,拿起筷子夾了就吃。
“爸爸說我是無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陣子富貴閑人了!”
藤田智也轉頭對卓漢書道:“我或許能為學弟謀一份好差事。”
“這倒不必了,犬子大學學業尚未修完,我欲他潛心鑽研學問。”卓漢書直接拒絕。
卓陽懶散笑道:“我懶慣了,做記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隨意,如若真要正經坐辦公桌,我保管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給師兄丟臉。”
其實藤田智也和卓漢書都在仔細看他,都覺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綻。但卓漢書知道自己的兒子絕非如此的人,心中擔心,還有一層安慰。有兒子在身邊,有後盾,也放鬆了,就說:“鰣魚冷了可就要起腥,我們不能浪費了這大好的美味。”
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說什麼,或者也不想再說什麼,隻是和卓家父子在寒暄中頻頻舉杯。
此後,隻談詩詞風月,不再談其他。
氣氛倒是融洽了,當事人都要化先前的緊張,各人都喝了個微醺。到了席末,卓漢書終於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語重心長道:“智也,猶記得當初你是漢學成績最好的學生,隻盼你能專心學問,無問其他。”
藤田智也又鞠躬,“深謝老師的教誨,智也終身不忘。”轉身獨自走了。
卓漢書對卓陽說:“智也是個做學問的一流人才,當年說到做學問一節,他說‘凡致力於所愛,必定鍥而不舍’。今朝問出這些問題,我擔心他已經不隻是一個致力於學問的學者了。”
卓陽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隻道:“這位師兄學識淵博,適才談天說地,很多話都讓我歎服。”
“卓陽!”卓漢書看出兒子的顧左右而言他,兒子還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連他說的話都聽得出是過濾過的。
他是還想再問什麼,卓陽躬身,用洋禮節,把他磨走。他便知道問也算白問,也就不再多話。父子倆並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
其實藤田智也並沒走遠,一轉頭,他還是能看見卓家父子並肩的背影。卓陽比卓漢書要高半個頭,略略走後麵,是保護的駕勢。
上陣不離父子兵?
藤田智也的眼眸閃了閃,他們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們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點糊。剛才點的是白酒,中國酒的後勁出來了。
一條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團盤發,還有那張美豔的漠然的小臉,骨子裏透出來的魅。
是謝雁飛?
他微眯了眯眼。她是出了台子,還是隨意逛街?
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飛沒有料到會在這邊碰到他,吃了一驚。
“藤田——”
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亞飛。”一個使力,拉著她轉到旁邊的小弄堂裏。他的力氣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掙脫,也同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藤田先生,你醉了!”
藤田智也卻輕笑,“叫我亞飛。”並不放手,“我的確有些醉了。”
接著,他便恃醉行了凶。
雁飛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放手,還俯下了身子,微帶白酒香的唇貼上了她微訝的沒有合攏的唇。
但是,並非強迫,也無挑逗,隻是尋找安慰。
雁飛能分辨出來,任由著他的唇貼著她的。她還冷靜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過,如今還被這個日本人吻了。
可她就是沒有被他吻過,他們當初幹淨得隻是互相牽手擁抱。還來不及更進一步,他就全線撤退,留她一人愕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陽下麵。
藤田智也沒有逾進一步距離,所以唇間的相觸始終幹澀。
他移開了自己的唇,伸手撫她光滑的麵頰。
“如果我現在還邀請你去長崎看古城風光,你願不願意?”
雁飛麵色不定,聽了這話,仍是搖頭。別開頭,指著大馬路上滿目的霓虹,“我習慣這裏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
他放開她,側靠在牆壁上,輕籲一口氣,“好。既然你又拒絕我一次,那麼再還我一次,帶我去你家解酒!”
雁飛瞪他,哪有人是這樣的。
他卻側頭看她,說:“大不了以後再還你。”一閉眼,真像是醉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