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綺羅香·但願長醉(1 / 3)

雁飛還是把藤田智也帶回了兆豐別墅,心裏不算太甘願,她總覺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勢逼迫了她。

上黃包車時,雁飛踉蹌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

“從沒見你這樣慌張過。”

“新買了皮麵的高跟鞋,穿著還不習慣。”

一路無話,回到兆豐別墅,雁飛進了門就喚來蘇阿姨:“給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自說自話地往沙發上一躺,且躺好了。

“這張沙發倒真像為我量身定製的。”

雁飛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對他說:“你可以睡二樓的客房。”

藤田智也閉上眼睛,“嗬!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實沙發也挺好。”

雁飛見他悠閑自在,有些哭笑不得,又是疑惑的,便說:“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

藤田智也惺忪了雙眼,“什麼樣子?哦,我醉了,失禮了。”翻個身,上衣口袋裏有皮夾掉出來。

雁飛蹲下揀起來,她翻開了皮夾,看見裏麵夾了張泛黃的相片。

落地燈暈黃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個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樣的辮子盤頭。是她自己?凝神細看,不是。這女子要圓潤得多,眼神也淒厲得多。但微微揚著的下巴與她有相似的倨傲和不甘。不知為何不甘。

人生幾番回合,都是有經曆的人,看著神似。

雁飛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卻睜開了眼,抽回相片,再度插進了皮夾。他避開了她探詢的目光。

“我真是醉得厲害了。”

“小姐,水浦蛋好了。”蘇阿姨端著碗出來。

雁飛站起來,說:“慢用,或可解了醉。”

藤田智也隻盯著她上了樓,看了半晌。

“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蘇阿姨誠惶誠恐地提醒。

自己是日本人,還是個日本軍人,這些中國人都防備著自己。

連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麼都不在乎的,沒有任何多餘表情的人,也會防備自己。

他低頭喝一口湯,是甜的。

一種久違的思念湧上心頭。很久沒有嚐過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覺。

隻這甜,或許還帶著微微的醉。滿室的甜香,多教人流連?

他三兩口吃了下去,笑著問蘇阿姨:“還有嗎?”

蘇阿姨驚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沒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來。”收了碗退下去。

藤田智也凝視著樓梯。

她或許睡了,或許沒有,滿心防備想著自己這個日本人什麼時候走人。

想著,他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隻翠綠的手鐲來,放到燈光下看那綠瑩瑩的翠。捏緊,再放回口袋裏,仰頭再倒入沙發中。

要是醉了不會醒,那真不錯!

清晨起床的雁飛以為藤田智也已經離開,卻見他正在客堂間悠哉悠哉吃早餐。他還朝她頷首微笑道早安。

“藤田先生今朝休息?”

“已經告假了,你可有空?”

他想幹什麼?雁飛走到他對麵,說:“晚上是要去百樂門上班的。”

“上午陪陪我吧。”

雁飛微蹙了細眉。

藤田智也又說:“如果誤了晚班,晚上也包給我,不會少了你們經理的賬麵,他自不會說什麼。”

“他當然不會說什麼。”雁飛冷笑,自出了陳曼麗的事後,但凡日本客人有要求,袁經理都會全數應允。

她不語,也算應了。先走到客堂間一角,那邊豎了紅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薩,放的是骨灰壇子。骨灰壇下邊放了香案,還有供香。是常備的。雁飛抽出三支香,用洋火點燃,起了熒熒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滅了,飛起一抹輕煙。輕煙之下,她舉著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進香案裏。她回到桌旁,問:“藤田先生是要去哪裏?”

“你總這樣生分,叫我‘亞飛’。”藤田智也盯著她的眼睛,非要聽她如此叫不可。

“好,亞飛先生,您是要去哪裏?”

藤田智也看著雁飛,看著她坐下,抓起碟子裏的油條,拗斷,撈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動作不文雅,手也髒膩了。她無所謂,隨意在手邊的濕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夾了油條,就著白粥吃了幾口。

看著是不夠文雅,可又極舒適。此間的她就是一個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裏,做不上台麵的日常動作,肆無忌憚的淘氣和隨便。

放在家裏,看一輩子也不會厭。

“王亞飛,你說,陳曼麗是燒了多久才被燒成骨灰的?”

她隨意地問,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隨意了。

雁飛笑,伸出手指頭來,認真地說:“大約要用四個小時吧!”她伸出手指頭比劃,“日本人在南京城裏,挖一個坑,推一堆中國人下去,一把火,大約也隻需要四個小時,是不是?”

氣氛又重了,她太隨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為什麼要焚書坑儒?因為中國的讀書人喜歡造謠生事!”

“說謊說一千遍可以變成真理嗎?”

他不由搖了頭,“在真理麵前,任何東西都會軟弱無力。”

“王亞飛,你說,我們還能等到真理嗎?”

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頭喝粥。

雁飛想起來,碗裏的糯米也是他給送來的。想著,她與他,出乎意料地牽扯不清。

牽扯不清的又何止是這幾袋糯米?

雁飛在心中微歎口氣。上海的路,七拐八彎,往往同歸。她跟著藤田智也招了黃包車,一路來的,竟是熟悉的地界。

南京路邊,四馬路旁,彩旗終日是飄展的,還有花牌,攢了花團還有燈泡,寫著豔麗的名兒。群芳翠繞,夜裏靚麗如霓虹。壓了下來,是那些名字的命盤。她的名字沒上過那些名牌,但卻是被壓大的。

當年,她背著歸雲走過這樣的弄堂,卻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頭,遇見了唐倌人,她的命運開始改變。

不能怨,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藤田智也竟然帶她來這地方,她轉個頭看身後黃包車裏的他。他正揚著頭,眼神近乎迷茫,側著的臉,在沉思。

她看了他好一會,他才醒轉過來,望見了瞧著他的她。

“這裏我的確很熟,我是在這裏長大的。”她說。

“我也是在這裏長大的。”他說。

驚訝的是雁飛,探索地瞅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沉思都掃空了。

黃包車停下來了,在弄堂的盡頭。車夫問:“先生可是要下來?”

藤田智也下車,雁飛也跟著下車。

“我住過前麵的六十八號。”

“這裏是八十六號。”

可真有緣分。

雁飛不問了,他來到這裏,他說在這裏長大。她明白了。

藤田智也盯著八十六號石庫門的雕花門欄出神,並不敲門。裏頭傳來懶洋洋的歌聲:“天涯呀啊海角,覓呀覓知音……”

歌聲近了,門開了,一個穿高開衩旗袍的妖嬈女人拿著一簸箕垃圾出來。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粉,還有一對俏麗的細長眼,是勾人的,已經不清澈了。

女人見門前站了體麵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

“先生,您來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開的,淫蕩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從來不教雁飛這樣的笑。她說過:“聰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裏,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麵。”

雁飛也微笑,翹了唇,含蓄的。她想她比她要聰明,可誰又高尚得了誰?

她同她無所區別。

藤田智也隻是淡淡掃了半開門縫裏的石庫門內光景,隻要一眼,就夠了。他淡淡說:“我們走吧!”拖了雁飛的手,快步就走。

女人感覺被戲耍了,罵娘:“老清老早瞎敲門,尋死啊!”

雁飛氣喘籲籲地被他拖到弄堂口,扶著胸口喘,“慢些,王亞飛,你真趕著投胎嗎?”

“現在叫的很順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頭一次。

“怎麼回事?找錯地方了?”

“沒有,我隻是要告訴一個人,她恨了一輩子的人找她贖罪了。”

“這話我可聽不懂!”

“不必懂,因為我的事情辦完了。”

“你白相我?”

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頸,“女孩子,別說輕賤自己的話。”

“你——”雁飛鈍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頸部,那裏是動脈,是威脅的。

他不想讓她開口,“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

“閑話一句。”雁飛的氣平了。藤田智也看見她的臉上又現出職業性習慣性的笑。

“還是剛才的表情好看。”他放開她,不再看她,隻揚手招馬路對麵的黃包車過來。

她又被他說愣了。

隻道是自己經常說話做事沒三沒四,此人卻比自己更加的沒三沒四。算不算物以類聚?怎麼能和鬼子兵物以類聚?

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

不過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沒興趣去了解,也沒氣力去了解。

而藤田智也,也不讓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樂門,將大洋直接丟給袁經理,要包她整晚。

袁經理點頭哈腰,少不得說幾句討好的話,再拉雁飛到暗處。

“他是個少佐吧?聽說有個伯父是大將,那個凶巴巴的長穀川大佐也礙著他們家的麵子呢!來頭不小,小心伺候。”

雁飛嘴裏嗑著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馬廊隱角處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裏沒有其他人,隻有眼前的杯中物。

“我自會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兩條船可駛不穩,聽說你還想把自家戲園子的女戲子往張府裏塞?”

袁經理心中正煩惱,聽她這樣說,直捶手心,“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個樣,不打算讓我們下麵人過日子了。”

雁飛輕飄飄地往袁經理肩上拍了兩下,道:“腳踏兩條船,早晚會沉船。”

袁經理也有道理講,“這百樂門裏的誰沒有這兩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個中高手嗎?”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飄,自要找個靠山牢靠點,像你這輩子是不用愁了,租界裏頭有王老板這個冤大頭,租界外頭還有這麼一個好貨色。”

雁飛輕笑,“大家個人顧個人,都好自為之吧!”說罷回到藤田智也的身邊。

他還在喝酒,這回是百樂門裏高價售出的法蘭西紅酒,叫拉圖,頂貴,點的人也頂多。雁飛歡迎她的客人點用,這樣她的分賬也會高。

但他是一杯接著一杯猛灌,不對勁得很。從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態,不複以往的四平八穩。他喝得猛了,頭發也被自己擼亂了,外套也脫了,連身上的白襯衫也開了兩顆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嗎?”她問。

“或者幹其他的?”

她雙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

他拉近她,站起來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摟住她的腰,拉著就進了舞池。

舞台上,依舊有兩個新晉的歌女勾著對方的腰,妖妖嬈嬈地唱著《假惺惺》。

舊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補上來。上海的豔色永不落。

她的頭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臉也靠在她的發邊。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很嫻熟,她早已領教過。兩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合適的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