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點醉了她。隻在此刻沉醉。
一轉身,她又醒了。見到了熟人,摟著新來的年輕小舞女。兩個人都跳得生,不停踩到對方的腳。一束光打過來,雖是生的人,也是一對俊男美女,鴛鴦蝴蝶。
雁飛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張避開她的眼。她便閉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個人,是陳曼麗說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條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開。時隔不久,尚未從陳曼麗處學會嫻熟舞步的他已經摟著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沒有點大蠟燭,小開已是上了心,掏了鈔票出來品鮮。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
一報還一報。陳曼麗領著他進門,到底是救贖自己還是讓別人墮落?雁飛已經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著力,要把她揉進他的身體裏一般。雁飛被箍得有些胸悶,要掙,又掙不開。
這個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
她放棄了,他卻開口了,聲音低沉,從水底升起,“如果一輩子都醉著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飛忽見展風隱在回馬廊的一處,濃眉糾結,一動不動地盯牢這裏。他要過來了,雁飛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後搖了搖,止住展風的動作。他咬了牙,頓住。她不要他走近。展風回了頭,飛奔出去。這裏和她,從來不屬於他。
他回到寶蟾戲院,他該回的地方。這裏同百樂門一般熱鬧。大門張燈結彩,海報燦爛豔麗。
上海還是那個上海,舞照跳、馬照跑、戲照唱。霓虹燈綴在海報上,有新的人光鮮亮麗起來。
展風看出了海報的問題,那上麵的祝英台相並不是歸鳳,卻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還有了宣傳詞,寫在那上麵:“更嬌媚、更溫柔、更雅潔、更靚麗”。
所謂的“更”,自然是有了對比。展風心下一凜。
戲院門口花籃錦簇——“恭賀筱秋月一鳴驚人”。橫空又出一個新的祝英台。售票處擠滿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戲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員把肩一聳,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請趕早!”不得願的戲迷隨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這個小騷貨,隔大老遠哪能看得清?”
有人諷他:“人家那身段哪裏是你瞧得的,你又沒十三間粵菜館,怎麼供得起這尊女菩薩?”
又有人說:“哎呀,我還是要聽來歸鳳的唱腔啊!怎麼祝英台換人了?”
“來歸鳳落時了,又沒人捧,又整天端著頭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點點甜頭都不給人嚐,現在觀眾哪裏吃這套!還是筱秋月活色生香!”
展風不要聽了,轉到後門進了後台。
歸雲正急得團團轉,“歸鳳不見了!自袁經理說今日開始由筱秋月擔頭肩,歸鳳就不開心了,今天的戲排出來更沒她的角色。她和我說去練嗓子,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展風心情沉重,一塊大石頭不落定,又壓一塊石頭上來。他見台上樂師已陸續坐好,便先對歸雲說:“你先去表演,我去找歸鳳。”
歸雲趕著上場了,臨走說:“散場的時候不管有沒找到歸鳳,在戲院後門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氣象,她也換了新搭檔。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開腔,媚姿媚態地擺一個姿勢,觀眾們洶湧了,有人帶頭喝彩叫好,大把的鮮花甚至大洋先扔上來。
秩序全亂了,隻有哄然的彩聲。新祝英台站在人前,歸雲被擋住了。她蒙著唱,得不到她的回應。她的神也出了,怎麼回事情?她做了陪襯,不明不白。筱秋月這樣大火?所謂何來?
終於閉幕,還不停歇,戲迷奔搶上去為祝英台獻花,又有兩三個報紙記者擁上前去拍照。
閃光燈一陣亂閃,也算是繁華象征。傾盡全力造著假。
歸雲用手擋了眼睛,縫隙裏,她看到了一個人。卓陽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麼一下,又滅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戲迷們推擠了。
不知誰叫了聲:“梁山伯走開,我們隻要祝英台。”
歸雲聽到了,心裏不免是受了傷的,還帶著疑惑。
當年筱鳳鳴紅,是因為唱作俱佳,後來歸鳳取而代之,也是因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閃電般紅出來,既無筱鳳鳴的舞台霸氣做台麵,又無歸鳳過硬的好唱功做底子。
可就是成角兒了。她想不通,所以賭了氣,幕還沒謝完,就扭身去後台,獨自坐著卸妝。
前頭花團錦簇的人兒也下來了,師姐妹們眾星拱月。
“秋月姐,是否即將要出那黑膠唱片了?”
“有兩家公司找我談了,我正考慮簽哪家呢。看他們出的價錢吧!”
“還是秋月姐行啊!想歸鳳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在鳳平戲院注了十幾個銀盾,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碼也要幾萬張吧?”
“那倒真是小事情,現在我倒是考慮拍電影。如果在電影院能看到我們越劇,那真再好不過了!”
“秋月姐,你真行!”
筱秋月走到了歸雲身邊,問:“歸雲,今晚可一起去會兒樓喝鴨粥消夜不?我請客!”
“不用不用,多謝秋師姐費心。”
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煙的,戰時沒了來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幫襯著的,風水輪轉,豈不料她會來替代歸鳳。
她也打了招呼,給菜館老板賣了身,說是為了小蝶,慶姑還唏噓。他們都沒有料到風水是這樣流轉的,太多的意想不到。
筱秋月風光了,還記著往事,說:“看看,我還是請不動我們未來的班主夫人,算了,眾姐妹給我麵子一道去吧!”
眾人千肯萬肯,一味奉承了筱秋月從歸雲身邊走過去。
歸雲心眼口堵了,隻當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憐,氣是不順的。
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煙消雲散。
她胸口悶悶地走出後台。戲院裏頭已經空空蕩蕩,獨留幾個清掃工在打掃衛生。
“杜小姐。”還有人留下等她,不讓她感到孤單。
是卓陽,也隻有卓陽。
歸雲迎過去,“卓先生,你還沒走?”
卓陽倒是早有說辭的,將手裏卷著的報紙遞上去,“這是明天要出的《號角》,我們選你的照片放在頭版。”
頭版是歸雲在孤軍營唱《穆桂英掛帥》時的照片。一身武裝,英姿勃勃。報紙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來。
歸雲的心是明的,麵上是羞的。
卓陽又說:“我還給你洗了一張,不過——”裝模作樣摸口袋,再敲腦門,“哎呀,忘記帶了。”
她曉得他的心思,他是露的這樣明。她的心浮起來,心情好了些。
他也是曉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頭眼額,台上幕幕都在眼裏,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記者都是槍手,捧角兒的慣技。真的戲迷坐在後排,上不得前頭來。你是唱得很好的。”
歸雲原本的失意,還在於失意在他的麵前。他竟這樣說,她就釋然了。
“我懂的,我懂的。”說來說去都是“我懂的”,心裏是真懂的,隻是口頭上過於感慨了。
卓陽笑了,他笑起來好看,眉毛飛揚,神采熠熠,這樣好看的一個男子。他說:“我想請你明晚散場後去吃老範的小餛飩,呃,把照片帶給你。”
他又怕她拒絕,直盯著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絕了。
“好。”
卓陽鬆了口氣,濃眉更飛揚,“那明天見!”
“明天見。”
他們揮手道別,隻是卓陽臨走到戲院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歸雲調皮了,說:“放心啦!我不會放你鴿子。”覺得太熟絡了,不由吐吐舌頭。
卓陽看在眼裏,笑著打趣:“放我鴿子也沒關係,我可以等你,不讓老範打烊!等到你自己識趣來解救老範。”
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們的關係。
歸雲接他的戲,道:“那我就隻能幫老範洗碗來告罪了。”
說到洗碗,卓陽心裏受用,深深看她,“那麼說定了。”
兩人都點頭,向對方保證。
歸雲目送卓陽離開,才繞去了戲院的後門。
門口是一條狹長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氣燈亮著微弱的光,照亮旁邊斜斜的枝幹長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沒有依靠,又相隔著那點距離無法互相依靠,看著有那麼些落魄了。
樹下兩個人影子。
歸雲憑著燈光稍辨認了下,叫:“展風?”
“歸雲。”回應她的是歸鳳。
歸雲過去拉了她的手,手冰涼的,人也俏弱弱的,還紅了眼睛。
“這傻丫頭跑去天蟾戲院看京劇了,可讓我一頓好找。” 展風道。
煤氣燈黯淡的光把三個人的身子拉得長長的,在夜色下緩緩移動。
“我看梅先生的戲去了,戲好,就是好,觀眾都讚好。可我想不通。”歸鳳的心,還不平,聲音,還在顫。歸雲握緊了她的臂。
“都是要戲好才能紅,以前大師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紅四川路,我自認在這戲上是不遑多讓的,怎麼就拚不過筱秋月?”
“拚不過就拚不過吧!隻要我們日子還能過就行。”展風道。
歸鳳激烈地說:“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
原來她們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歸雲輕噓了氣,道:“聽說一個開粵菜館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後門總是兩樣的。袁經理又是那樣的人——”
“戲客都成了聾子不成?唱得好唱得差都分辨不出來了嗎?”
她是想不通的,也爭不明白,歸雲卻是能理解的。歸鳳自十四歲擔了頭肩就再也沒有落下來過,此番打擊太大,她又是內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並承受下來。
人生最怕無情風雨,劈頭蓋腦打得人暈頭轉向。際遇總是這樣難說。
歸雲夜裏走到天井裏透氣。不想半夜三更,天井裏還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煙。歸雲走近一看,是展風。
“你啥時候學會抽煙的?”
展風慌忙把煙頭往地上一摁,扔到身後去,說:“心裏氣悶。”
歸雲默然,忽想到卓陽也抽煙。是不是男人都喜歡抽煙解悶?不知卓陽心裏又存了怎樣氣悶的事情。她從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風身邊。
展風問:“歸鳳睡了?”
“勸了半天才睡的,唱戲就像她的命一樣。就盼她別再往心裏去了。”
“媽老早說過歸鳳是個戲癡,要在台上稱王稱霸才能安心。”
“要她不唱戲,也不是不行的。”歸雲看著展風,她半猜半測,要一語道破了,“你心裏是不是有別人了?”
展風的臉驀地漲了個通紅,別過頭,根本是初識風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著眼的側影,一顆魂也不曉得飄散到了哪裏。半刻後方一縷一縷攏回來。
“歸雲,我從來不知道牽掛一個人是這樣子,傻到隻想暗地裏去瞧她,連打擾她都不敢。看著她一步一步去涉險,又要幹著急。”
“你怎麼不同她去說?”
“我——不敢。一句話就被她一個眼神擋下來,我在她麵前永遠都是小弟弟。”展風拙拙的,是歸雲從沒見過的拙。她隻好陪著他舉頭望明月,共同發呆。
展風也不算拙到底,問她:“我今天在戲院裏看到了卓記者,他是不是喜歡你?”
歸雲卻是坦率好多,輕聲細語說:“他是大學生呀!”是說給自己聽的,心裏還暗想,老範說他的家世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