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綺羅香·但願長醉(3 / 3)

她仰頭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

展風說:“睡吧。”

一夜又這樣過去。展風想要開解歸鳳的心事,起個大早買了餛飩。

“熱乎呢!是弄堂口買的,排老長的隊。”

歸鳳接過來,心裏得意,又不敢顯出來,嗔他,“大少爺難得伺候我們一次。”

歸雲聞了聞,說:“不夠香。”又說,“如果老範的餛飩攤開到這裏來,一定穩賺不賠。”

“你又有什麼新玩意兒?什麼老範?”歸鳳問她。

歸雲卻不說,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

意外的客來叨擾他們的早晨了。

筱秋月領了幾個師姐妹登門拜訪。展風開的門,正詫異,筱秋月已經叫:“哎,我們來找歸雲喝早茶呢!”

她一眼覷見了歸雲,過來親熱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粵雅飯店的陳老板請客!說要介紹一些貴人給我們,往後堂會是萬分有著落的。”

歸雲歸鳳同展風都皺了眉,筱秋月玲瓏地又說:“歸鳳,你也要給這個麵子一塊去。”

歸鳳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這回又被攪了,心頭氣,立馬臉色陰了下來,“我還要去探小蝶的病呢!”

她是存心刺筱秋月的,故筱秋月麵色青了青。

小蝶入了病房,她娘同陸明傾力照顧,杜家也時時探望,就這位胞姐偏偏成了忙人,三五不見人。歸鳳是公怨加私恨,昔日頭肩的架子又未拋,甩個身回了房。

筱秋月哪裏不明白她的脾氣何來?她是且不管的,自有自己的主張。如今正是順風順水的好時機,誰都不能擋道。

她隻對著歸雲,“你給不給我這麵子?你待小蝶好,我有著好機會怎麼會不想著師妹你。”

歸雲早瞥見跟來的幾個師姐妹俱是慶禧班的台麵角色,自筱秋月風生水起之後全籠絡過去了。從前杜班主治班嚴謹,這群小角兒又是他一手調教,還是能規矩的。自打他死後,她們便漸漸放肆了。

袁經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國裏浸染出來揣摩女人心思一把準的人才,三兩下就把慶禧班端了。歸雲冷眼旁觀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不是沒有辛酸,也不是沒有怨懟。

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現在的光景,得勢了,也會迫人了。她們都明白,隻要還在戲院唱戲,鬧得劍拔弩張,誰都討不了好。

展風拉她到一邊說話:“你真和那幾個丫頭去?我看她們就沒安好心。”

筱秋月聽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風少爺,你還怕我們真拐了你家媳婦?”

有旁個姐妹玩笑附和:“拐了歸雲,咱們再給你找個八字好的。”

展風懶得理她們。

歸雲倒來安撫展風:“看在小蝶的分上,她也不會為難我。如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麵子,還當咱們拿喬。往後歸鳳和我在戲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數,你放心吧!”

“我還是那句話,你們都別唱了!好歹我的工錢能養這個家。”

歸雲笑,“你是頂梁柱,可是將來你娶了媳婦也養著我們這些閑人?咱們都要有計較!”推了推展風,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鬧得那麼僵?”

她也就換了衣服同筱秋月幾人一起出了門。

其實,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準筱秋月的路子。她是向來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有交集的。今天她卻來請她,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就試探地問了:“秋月姐,到底有什麼樣的好事?”

筱秋月意味深長地笑,“小師妹,你上了報紙頭條也不通知我們?人人都說你是愛國越劇女演員了,眼看著要紅了啊!”

歸雲想,原來是卓陽他們的報紙鬧的。為孤軍義演這事情本就是她興之所致,也未同眾人說。後來看到卓陽給她送報紙,知道遲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別人知道會如何。

筱秋月又說:“雖然你是分文未進,可這名聲出去了呀!這廣告做得多好啊!”

“上海人圖個新鮮,看過也就算了。”

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長地笑,“那可不一定哦!”

歸雲覺得背脊有些涼颼颼,或是黃包車夫跑得太快,迎上了風。她跟著她們,一路到了粵雅飯店。

那兒的茶市,正開得如火如荼,人聲喧囂的,談著商業信息、時政新聞、金融古玩行情。熱鬧過廟會,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

歸雲隻覺著不自在,她隨著她們下了車,看她們走在前頭纖姿妖嬈,人越多,越擺款,還旁若無人地嘰嘰喳喳,要壓過旁人的聲浪。

三分俏、三分嬌,還有男人眼裏的四分騷。旁人側目了,這幾個姑娘也是時髦的,趨著上海流行的勢,但跟得太諂媚了。她們不是上海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隻是想瞬間扶搖直上的暴發戶,言行間不自覺透出真身。真真現世!

歸雲丫頭似的跟著走上去,也看懂了別人眼裏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著頭。堂倌迎過來,領她們進了一間大包間。

筱秋月還是領頭,對坐在主人席略顯福態的男人嬌聲一呼:“達令!”人已經過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幾個姐妹都是有位子的。

歸雲失了顏色。

包間的圓台麵旁,坐了五個男人,綢馬褂洋西裝,都是體麵打扮,隻是臉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彎油。

有個位子空著,留給她的,那個男人笑眯眯看過來,眼睛都不見縫了。

華麗寬敞的包房裏,一撮女戲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終結果是什麼,歸雲心中雪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過逞英豪,如今肉擺到了砧板上,隻好見招拆招。

筱秋月還在同男主人打情罵俏,男人就是粵雅樓的老板,一隻手對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小心肝,我們可好等,你看怎麼賠罪?”

筱秋月媚眼如絲,“怎麼賠罪?讓我們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掛帥》,給你們現醜可好不?”

“哪裏說現醜來的?你們慶禧班可是臥虎藏龍,快讓這位小穆桂英坐下說話。”

“來來,歸雲,你怎麼還站著?快快坐好。”

歸雲被逼到那男人身邊了,且聽了筱秋月膩著聲音介紹:“這位是順昌交易所的吳老板。”

吳老板立刻殷勤,替歸雲斟茶,“上回在孤軍營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歸雲心裏恨得咬牙切齒。原來筱秋月一早攛掇她來是要做這樣的勾當,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幹拉皮條的勾當。隻好客氣,口氣還是生硬:“豈敢,歸雲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師姐的。”

有人把話頭截過去,還是別有含義的歪曲,“哎呀呀,慶禧班的人兒‘功夫’都不錯,我們可都有領教,所以才傾慕得很呢!”

歸雲的臉青白交錯,她到底在戲班子浸淫了那許多年,怎麼不懂這種場麵上的赤裸話?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強自鎮定,但還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橋賣藝的大世界雜耍的,都是門門好功夫,想來各位老板也會喜歡。”

“小姑娘嘴利的。”

筱秋月掛不住了,眼瞅了瞅吳老板,想歸雲也飛不出這方寸,就說:“什麼耍不耍的,我這師姐可做主了,歸雲,你就現場清唱一段。咱們也都沒聽過你唱呢!”

歸雲還是不做聲,臉僵了,脾氣也上來了。吳老板卻不知趣,也恃著強,繼續道:“杜小姐不習慣應酬對不對?”

把交易擺到台麵上,存心讓人難堪。

有人及時來解了難堪。

“吳老板好幾晚沒來百樂門應酬,倒有興致一大早跑來粵雅樓應酬?”

眾人回頭。嘩。那人穿的竟是時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絲公主裙,全身都用蕾絲繡起來,還綴著西洋手工繡花。從法蘭西進口,千多塊錢一件,還要去永安公司預定。

女人們都羨慕,男人們都仰慕。

歸雲一喜,是雁飛。

雁飛手臂上還挽了印花小洋傘,像電影院放的好萊塢電影裏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轉,已經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

這樣一個玲瓏的雁飛,把這群初露鋒芒就顯山露水的小姐們比成了土妞。

男人們知道她的價值。第一個站起來的是陳老板,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道:“白牡丹今朝竟來光臨我們飯店,真是蓬蓽生輝!”

他親自為雁飛拉了椅子,雁飛接過來,往歸雲和吳老板當中一擠,坦然坐下。

陳老板又叫堂倌倒茶,一過分熱情,就顯出小家子氣。筱秋月撐不住了,叫:“達令!”

但隻能由著雁飛同眾人親切問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

雁飛對陳老板說:“我本就想找找陳老板,下午我那邊開一局麻雀戰,想要問你借個粵菜大師傅。”

有心的人問:“白牡丹要擺沙龍?”

托王老板的福,白牡丹的沙龍在商界有點名氣,大家都曉得,也都向往。

雁飛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將輸給了交通銀行的應總經理,應總慷慨,不要我還這些小本,今朝同我幹爹拉隊人馬來吃一頓便飯。這個麵子我總是要給的。”

陳老板聽得臉上放出一撮光。

雁飛看在眼裏,“陳老板今晚有沒有空?”

正說到陳老板的心坎,忙應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攪了我們的局!”

雁飛笑,“什麼攪局,大夥到我那邊再開局好了。”尤其對著吳老板講,“吳老板,今朝麻將你可要讓我幾手,我要贏些鈔票給這個妹妹包紅包呢!”

她把一隻手搭在歸雲肩上,吳老板沒明白過來。

“我幹爹都應承好了,小妹妹許了人家,自然婚事要辦好的,說不定就要定到粵雅來。我又不好失了麵子,總得早些準備紅包。”雁飛閑閑笑說。

“哦!杜小姐要結婚了?”吳老板明白了,轉了態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飛見塵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來,又將歸雲拉起來,說:“你上回說的那塊料子已從南洋進口過來了,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幹爹廠裏拿。”

歸雲會著意思,說:“太好了。”

眾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著雁飛把歸雲帶了出去,又摸不準歸雲的路數。但又想,攀到雁飛這個門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

雁飛直把歸雲送到飯店外去,方叮囑:“你小心別著那幾個的道,你那幾個師姐已經下海了。”

歸雲歎氣,“我曉得的。”又說,“還是你有辦法。”

雁飛笑,“今早恰巧同幾個姐妹過來喝早茶,正碰見了。你還是得當心,沒想到她們幾個會對你下手。”繼而冷笑,“要賣也要光明正大地賣,搞些小伎倆多沒有意思!”

歸雲愁道:“我原本還想能挨就挨,為了全家的生計。如今歸鳳的頭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實在難以維持下去的話,也隻好做旁的打算。”

雁飛點頭,“也沒錯,老袁把戲班子玩得轉起來了,你們豈是對手?”

“他根本不是個好貨。”歸雲怒道。

雁飛拍拍她的手,“萬事來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們還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歸雲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總幫我,提點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以後我要你幫我的地方多著呢!我都不會謝你,你也不該謝我。”

她們緊緊交握住雙手,歸雲笑,“好,我本也不該見外的!”

又互相囑咐了,“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