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鮮香的。營口的生計,日日上演。避開紅頭的印度阿三,人們在梧桐樹下擺了家什。糖粥檔、茶葉蛋檔、梨膏糖攤,還有蘭州拉麵攤,煤氣燈下,蒸染的生氣,也是一座實惠的小不夜城。
歸雲走進來,有點驚異,上回還沒這麼多人哩!她找老範的攤子,頭上沒有,深深往裏一瞧,原來在弄堂最末。
“嗬嗬,被趕進來了。”老範吆喝她過來,挺不好意思的。
歸雲左右看看,生意還算興隆。
“到處有霸頭,沒法子,不好混啊!”
原來是這樣,生計艱難,處處虎狼。
老範招呼歸雲坐下:“這個小卓先生呀,怎麼對女朋友這樣大興?老約來吃餛飩。”他替她抱怨呢!
可是她甘心的,心裏一點點地鬆動。
“餛飩香。”她羞澀地笑了,是喜的。
老範停了排隊客的份,要給歸雲插隊,歸雲搖手阻了,還幫老範收錢端碗,又退讓一陣。老範發覺歸雲心算了得,找錢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隻好讓她做了。末了才為歸雲特地下了一碗餛飩,灑了很多蛋皮和紫菜。
歸雲看時間晚了,忙一陣,卓陽竟還沒有來,不由說:“他還沒有來。”
“興許馬上就到了!”老範見自家攤位都坐滿了,就將灶台理出來給歸雲。歸雲也不講究,就著灶台吃了。
同老範一來二去熟了,就什麼都能聊。老範覺得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開了心。
歸雲問他:“老範,你這餛飩湯怎麼這樣鮮?”
“要這樣的鮮,當然要下血本。人家隻用蔥薑麻油和鹽,我可是到菜市場專門買了肉骨頭來燉出來,頂刮正宗的骨頭湯吊出來的餛飩湯。”
“你倒肯下血本。”
“混飯吃,也要講個誠意,口碑頂重要,做癱牌子最要不得。”
也是實打實的實力幹出來的,歸雲連連點頭,她又看到卓陽寫的廣告牌。
“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
他還沒有來。
煤氣燈閃爍,她的心也在閃爍。怎麼這樣不守時?
老範看出來了,替她罵起來:“這個小冒失鬼,怎麼能讓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範好好教育他!”
歸雲朝弄堂口望望,沒有熟悉的騎自行車的人影。卓陽不應該會遲到,是遲到,還是不來?歸雲抓著辮子揉來揉去,熱火火的心微微涼了半寸。
他隻是給自己送一張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滿了心,快要溢出來。
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範的客人來了又去,就要過了夜宵的黃金時段。
老範看著歸雲焦急幹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會不來的,他是個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拚命,不知道到哪裏趕新聞不能及時趕到吧!”
月色也寡淡了,被烏青的雲遮著,煤氣路燈總因供氣不足而忽閃,不安定地照著弄堂裏的疏影,有樹也有人,但人漸漸少了去,空氣便清冷了。
生意淡了,小販們也不急著離開,就著暗暗的光,數著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歡喜地揣好。隻有賣糖粥的也許因為今日生意並不好,還在敲著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賣糖粥哩!”
寂寞地孤獨地響在俑長俑長的弄堂裏,卷進一陣夜風。
歸雲仍是堅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堅持從何而來。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掃在石板路上。
老範嘮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話,給她解悶。她應和著,但又並沒有聽清楚老範到底說了些什麼話。
最後一句,老範叫了:“小卓先生來了,來了!”
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來。
一串銀鈴響過,還有自行車穿過石子路上的“哢嗒哢嗒”的震音。
卓陽來了。
他在夜色裏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卻在十步開外,停下來,鎖車子。
老範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麼可以讓女朋友等那麼久?”
歸雲隻覺得他停車的速度是那麼的慢,十步的距離又是那麼遠。看著他直起又彎下的背影,終於停好了車。他轉了身,望著對麵的她,跨了兩步,停了下來,猶豫了,低下頭來。
對麵的她靜靜站定,努力要透過昏暗的燈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覺不對頭,往前走了兩步,看清楚了。
他清俊的麵孔上,青紫了兩圈,顴骨腫著。掩飾不住了,他隻好抬頭,很難笑出來,他偏笑了,對她說:“我就知道你還在。”
歸雲急了,走過去,情不自禁地扯他到煤氣路燈下細細看。眉骨顴骨都有烏青,眉眼卻還扯著笑,顯得滿不在乎。
“怎麼傷成這樣?”歸雲伸手要撫觸他的傷,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縮回手。
“和兩個小日本幹了一架,他們重傷,我輕傷。”
老範也看到卓陽臉上的傷,驚呼:“哪能傷成這個樣子?你又去做衝鋒隊了?”他們把他按在長凳上坐下。
卓陽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幾個日本浪人砸報館,虧了蒙娜的哥哥來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燒四馬路!”
“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東西!”老範氣得眉毛都要豎起來。
卓陽看著歸雲,她是擔心的,眼裏有憂慮。她在為他擔心。
老範見這樣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徑自扇旺火,要為卓陽再下碗餛飩。
“我沒事,真的!”卓陽歡悅地看著她,從沒這樣近,也沒這麼長。她羞了,要躲,他不讓她躲,眼眸緊緊鎖住她的。
他輕籲,“上海小姐,就是喜歡看西洋鏡。”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讓你等那麼久,就知道你沒走!”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沒走?”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走。”
最後他就不說話了,還在凝望她。半臉的烏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發暈,像天上的星辰。
歸雲被看得臉發燒,垂下頭,隻好盯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隻搭一隻,拱成小寶塔,做掩護。
如同預期,他的右手覆過來,輕而易舉拆開小寶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夠輕,沒有握緊的壓痛;也足夠重,不讓她本能地縮走手。歸雲不是沒有使勁,可掙不開,隻好被他握牢。
她就這樣傻呆呆地望著他握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開了口:“我有沒有機會做你的男朋友?”
他又說:“應該是有的吧!”
歸雲腳底虛著,血氣全部湧在手指的方寸間,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當心,不要老弄傷了。”她隻好這樣說。
一聲“有”扣在嘴邊,如果脫口的是“沒有”,又是違了心。不脫手,不說“有”,也不說“沒有”。
時間過得那麼慢。
老範眉飛色舞,端出餛飩,嗓門又大,一叫:“餛飩來了!”端端正正擺在卓陽麵前。
歸雲方醒轉,總有餛飩會到他麵前,這個賭的結局,他早知道。
卓陽放開了握著她的手,神情快樂,“哧溜哧溜”喝餛飩湯。側過了半邊臉,那半邊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麵孔,在月光和燈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
歸雲看他吃的像個孩子,竟能跟著他的神情一起滿足。
“卓——”
“卓陽。”他嘴裏塞著餛飩,衝她一笑。
她見他笑得那樣皮,青著臉,幾分滑稽,不由莞爾,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認真說:“我以後不會讓你等那麼久了。”
烏青的雲從月亮前移開了,露出光潔的明月,映得一地光華。
相約的人一起回家,歸雲喜歡聽卓陽說話。
“日本人砸壞了車,觸了黴頭,我還得自己扛回去修,生死戰友是不能隨便拋棄的。”
“路邊有修理攤的。”她提醒他。
“拆卸零件是一件蠻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時候就喜歡把我爸的那些鍾表拆了裝,裝了拆,沒少吃雞毛撣子。”
她抿著嘴偷笑,才想起來他是讀物理的。
他的雙手把著車龍頭,手指修長,指關節微曲,棱角漂亮。這雙手會寫一手好字,會畫畫、會拍照,還會修理自行車。
這雙手,還握過她的手。
他的左手從龍頭上鬆了下來,歸雲似有所感,將右手貼牢裙際。於是卓陽就握了一個空,空下的手沒了著落,張了張五指,裝著伸展關節似的。
卓陽暗自皺皺眉,想到她還沒有說“好”或“不好”,沒有答案,始終是挫敗。不過勝在臉皮夠厚,百折不撓,再接再厲,“你還沒有回答我。”
他是秉著那份禮節,掩著心中的情思,維持著自小熏染出來的紳士的風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後,采取了後退的態度。
雖然他的行動越來越逾越了他的思想,但還是怕唐突了她。
在去戲院給她送報紙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請上海各報社參加孤軍營戰士生產的產品出售發布會,他代表莫主編出席。
會後的午宴上,王老板同杜展風寒暄的時候誇海口:“展風將來結婚辦喜酒,訂在新雅飯店或老正興,我都包了。”
展風說:“王老板,我現在隻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說吧!”
“哪能再說?先成家再立業,中國人的為人之本。”
展風在打哈哈:“等我家兩個小妹妹嫁出去後,我這兄長責任也盡好,再來考慮個人的事情。”
卓陽原本在擺弄相機,不期然聽到這句話,便把相機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邊的杯子。杯子裏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嗆著口,也熱住心。
一個人側在窗邊,望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風的深秋,有走過的情侶相依相偎,自然大方。這就是上海的年輕人,洋派得光明磊落。
卓陽心中有了著落。
在她等了他那麼久之後,他更有了著落。
不想退,更不想等。
他的手又伸過去一點,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進尺,還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