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念奴嬌·暗夜無明(2 / 3)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

“我想我是有這個資格的吧!”

歸雲的手被汗水濡濕了,臉也紅了,因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臉紅,尚可遮掩。

“以後做事情要顧著自己的安全,總是受傷。”她想脫開手,他不放。

“我會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

她看向前方,已經到家,杜家石庫門天井的鐵門開著,一樓的何師母正在門口的水溝前刷馬桶。“刷刷”的聲音,是要入睡的前奏。

在沒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陽鬆了手。心裏低低歎,隻怪今夜太短。

歸雲才想起來這晚約會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

卓陽狡猾了,毫不掩飾地說:“禮拜六晚上,老時間,老地方,再給你。”

他無賴又霸道,讓她這樣無可奈何。這一晚,他非常的得寸進尺,且毫不客氣就攻城掠地。

這讓歸雲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願隨那衝洗的流水聲傾瀉而下,隻好用別的話掩飾:“回家用冷毛巾在傷處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藥,睡覺的時候千萬不要側著這半邊臉,會壓傷的。如果過了一兩天烏青還不消,就用熱毛巾加一些熱醋來敷。”

卓陽嘴角揚了一揚,立正,“收到。”頓了頓,還要提醒,“還有,我的問題,禮拜六來收答案。”

二樓的窗口有人探出頭,是歸鳳,問一聲:“歸雲嗎?怎麼還不上來?”

卓陽調轉了車龍頭,又回頭。月亮在他的背後,路燈在他的前方,都輝映著他的臉。夜是黑的,並不顯他臉上的傷,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讓她看清他的樣子。

他再衝她一笑。時光輪轉,似曾相識。

是突如其來的勇氣,她往前走了一步,情不自禁叫了一聲:“卓陽!”

他說:“快進去吧!我看你進去。”

於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進了門,他看著她的背影,還不走,心裏隻篤定著什麼。直到她從二樓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揮揮手,推著車一路小跑出弄堂。

跑得太快太急,風迎麵吹到臉上,才覺得傷口有點疼,剛才倒渾似不覺得。

傷處一痛,卓陽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細忖起傍晚發生的事情。

近來經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來報社附近蓄意挑釁,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鬧上一鬧。今天傍晚仍舊是如此,莫主編搖著手使著眼色讓大家隱忍。

那幾個日本浪人跑進報社敲敲打打一番,見無人理睬隻好無趣離去,卻在報社門口推倒了賣茶葉蛋老太太的生計家什。

老太太六十好幾,靠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間煤爐倒了,鍋子砸壞了,雞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黃。老太的一張老臉似哭似喪,終至眥目欲裂,發了瘋地揪住一個日本浪人的和服。

報社裏年紀最輕的一名實習記者先衝了出去,擋著日本人要揮過來的拳頭。

卓陽也衝了出去。

事情鬧得不大不小,幾個衝鋒在前的年輕人都掛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脫臼。

巡捕房終於來了人,拉開兩方人馬。巡捕對日本人唯唯諾諾,日本人趾高氣揚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機找兄長搬救兵。

這時候人群裏出來一個人。

他認識,是上次見麵的藤田智也,板著一張冷臉,用日語訓斥了那群浪人,又對巡捕說:“一場誤會。”他在命令他們。然後,他看了卓陽一眼。

“學弟,年輕人應該在學校裏繼續念書。”

卓陽有些戒備,他也懂些日文,剛才聽到有個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報社關了,現在幫忙整理檔案,有什麼問題嗎?”他就裝了無辜,用手指了指傷了的臉,“這樣也會被打!”

“年輕人太衝動了。”

卓陽到底年輕氣盛,口氣收不住地衝著:“是啊,希望以後他們不要衝動得再打壞老人家營生的家夥。”

話不投機半句多。藤田智也靜默不語,看好卓陽等人幫著老太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時,租界工部局也來了人說話,浪人們更不好多說什麼。

“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請求指示。

“你們的任務隻是監督,今天的事情超過職責範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為例!”

藤田智也懶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隨他們互相扶著去看大夫。

這群流氓!

他的眼底不是沒有鄙視,長穀川竟然用流氓來監視中國的文化界人士,這讓他覺得低級。

山田把小汽車開過來接他,從車裏鑽出腦袋,“少佐,是否還要再跟著卓陽?”

“不必了。”

山田再試探:“或許轉移目標,去探探王老板?我認為王老板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賦》!”

“改日再說。今天就到這裏,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山田又討好:“連日奔波查訪讓人甚感勞累,今晚我做東,到百樂門叫幾個舞女輕鬆輕鬆!”

“山田君好興致。”他淡淡一笑,“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轉了身,一個人走進上海的暮色裏。

月亮升了起來,今夜還很長。他去了一個地方,看到這裏沒有意外地高朋滿座。

雁飛的石庫門經常會高朋滿座。起先是由王老板帶來的客,經雁飛的款待漸漸變成雁飛的客,後來漸漸地,雁飛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

客堂間在撤了飯桌後,擺上三兩桌麻將,舊遇新知歡聚在此。他們熱愛這裏的氣氛。

雁飛是慷慨至極的主人,晚餐請了大菜館裏聘來的廚師主理,還有三五百樂門的鶯鶯燕燕作陪。賭性起了,雁飛準備了夜光麻將,備著柚木麻將桌子和白熾麻將燈。人人摸著滑不溜丟的麻將,心也醉了。雁飛也是滑不溜丟的,連麻將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

飯前,她就同粵雅樓的陳老板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學問。曉得他正籌備一大筆資金要開證券交易所,要找業內的合夥人,她開口了。

“今朝幹爹帶了位李先生是寶昌銀號老板的兒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飯碗,是要來認識些場麵上的朋友。聽說銀號規模不小,陳老板不妨聊聊。”

於是麻將桌上,雁飛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陳老板的對麵。

她對自己的安排也滿意,就隱在旁處,不再多做應付的工作。

唐倌人曾教過她:“要進退得宜,看足眉頭眼額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沒有做到,但是雁飛卻能做到。

她凝著麵,看著全力以赴酣戰沙場的男人,一個個的,像前線衝鋒陷陣的將軍,把麻將當衝鋒槍。

適當的時候,再出現,做光彩照人又體貼入微的主人家。

她見王老板扶了一下頸椎,就替他捏了捏肩椎,捶了捶腰背,“幹爹,老為生意奔忙,也要多多注意休息。”

王老板嗬嗬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別人家比不上的。”

王老板旁坐著的就是陳老板,身邊伴著新寵筱秋月。他並不自願,隻是沒甩掉。

此刻筱秋月在叫:“達令,快出這張張子,對對,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達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運不斷!”被陳老板一眼橫下去。

輸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紀輕,又不熟牌張,一上桌就輪番輸了大半籌碼,是感到丟了麵子的。

雁飛便從一旁拉了張椅子坐到李先生身邊,幫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緩了人的精神。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極泰來。”

李先生歎道:“打麻將並不比金融生意簡單,你看看我這新手真是要輸到底了。”

“勝敗是兵家常事,牌張子會越練越熟。”雁飛一麵看過李先生的牌,暗遞了陳老板一個眼神,又指點了李先生一張牌。然後便是李先生大贏,陳老板大輸的局麵了。

兩人的氣都順了。雁飛還錦上添花,“今晚虧得陳老板的粵菜大師傅做的燉八珍,討了個好口彩,李老板才這樣一鳴驚人大殺八方。”

一來一往,兩人順著雁飛搭的線,變得和氣了。

雁飛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吳老板身邊去。她走兩步,就曉得不用過去了。他身邊伴著百樂門新招來的小舞女青青,麵目還清澈,神情已妖嬈,一個勁兒膩著這款爺。

吳老板半醉半醒,醉在溫柔鄉裏。

美豔的天羅地網,誰都逃不了。

散場的時候,王老板對雁飛說:“阿囡,你今朝促成筆生意。真沒有想到你會主動搭橋。”

“幹爹最近賣孤軍營戰士生產的日用品賺得不少名聲,益發受人敬重了,這些大老板可都賣你的麵子呢!”

“你倒是在諷刺我?”王老板不以為然。

“憑良心說一句幹爹你不愛聽的,凡事見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賠上身家性命去耍?”

王老板點一點頭,歎口氣,“你難得說句真心話,可我騎虎難下,勢必如此。”

雁飛目送他離開。

陳老板支開筱秋月也趕到雁飛麵前,“謝小姐,你的情我領足了。多少謝謝你。”

雁飛笑得歡,“小事體一樁。”斂了一些笑,說,“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們胡摔海摜的人。”

陳老板明了,“我有數。”

最後是吳老板,已經和青青成了連體嬰。

雁飛隻對青青說:“照顧好吳老板。”

青青眨巴眨巴機靈的眼睛,“阿姐,謝你給我找了這麼好的一個戶頭。”

被雁飛一一送出了門外,又一一目送他們上了車。

滿室的熱鬧終於靜寂下來。

雁飛在夜風口呆呆站立了會,正準備回屋。

“夜夜笙歌,好不快樂!”

她幽幽歎了氣,“王亞飛,你老三更半夜出現會嚇死人的。”

弄堂的對麵,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門汀上,半邊身子沒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