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但也沒有走得太近,說:“夜這麼涼,你坐在這裏,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並看不見神情甚至輕微的姿態。
他說:“很久以前,我就習慣一個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著別人吃喝跳舞搓麻將。你覺得這個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線烽火四起,這裏還是在麻將桌上在脂粉圈裏醉生夢死,這個民族還有希望嗎?”
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
藤田智也站起了身,從黑暗裏走了出來。
“是嗬!”他走近她,一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隻是唇間相碰。
“你——”雁飛抬手擦了一下嘴唇。
“驕傲的謝雁飛。上海在假惺惺地繁華,你也是在假惺惺地驕傲!”
他的話犀利了,她卻笑了,嘴唇下彎的,是苦笑,“小時候沒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國,如果連假惺惺的驕傲都沒了,我還拿什麼活下去?如果這大上海連這繁華也沒了,還是上海嗎?”
“牙尖嘴利,可需知,槍打出頭鳥!尤其是太過積極的要飛的鳥。”
他在黑暗裏望著她,也捕捉到她探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似的,互不相讓。
“什麼叫‘槍打出頭鳥’?王亞飛你想說什麼?”
他似乎是在黑暗裏笑了,極短促極冷淡,也不流連,轉身從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終沒有現出光明的身來。
雁飛聽了進去,追著他揚著聲音問:“王亞飛,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隻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對她擺了擺手。雁飛攥著雙手,看他從視野中退去。
藤田智也走出兆豐別墅的那條弄堂,抬頭看到月亮前蒙著的一層烏青的雲。側頭看見弄堂口停著三輛黃包車,車夫們蜷在車前縮著身子打盹。
他把手一揚,一個機靈的車夫先看到他,拖著車子跑過來。躬著腰,笑眯眯,“先生好,去哪裏?”
“虹口日軍司令部。”
車夫馬上收了笑,“不去!”拉著車轉了身又回到原地。
另兩個也醒了,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有一個又趕過來,“他不去我去,先生請。”
藤田智也並不挑剔,上車坐好,就聽見剛才的那車夫在罵罵咧咧:“你個沒有骨氣的家夥!操你媽!”這邊這個也不相讓,“這跟骨氣搭啥界?活該你老婆孩子都跟著餓死!”回頭對藤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
一路涼風,回到日軍司令部。藤田智也付了錢,多給了幾個銅板,車夫千恩萬謝。
他又在門前碰到山田,他同長穀川一起,一人摟了一個女人,都醉了,身後跟著下等兵。兩人也不忌憚,對著女人上下其手。
藤田智也淡然地掃了幾眼,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卻被長穀川看到了他。
“藤田少佐!”
山田也招呼:“藤田少佐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藤田中將今日下午抵滬,正找你。”長穀川提醒道。
“好。”藤田智也不多言,本向著軍用宿舍樓走,現在轉個身直接往高級將領別墅區去。
沒有被多招呼的長穀川鐵青了臉,“好威風!好後台!”
山田忙道:“大佐戰功赫赫,何必與文人一般見識?”
長穀川道:“我曆來最反對這幹商界文人入伍,毫無建樹,擺個架子吃幹飯。”
山田幹笑兩下,被長穀川一句話平白掃到,也暗有了詞鋒,“藤田少佐雖是借上他伯父的光,可在文物追繳上還是很有一套。”
“哼!”長穀川冷笑,“做事軟弱,毫無力度。倒是同他老子像。連《思故賦》都找不出來,屆時天皇追究下來,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去抗?”
山田聽得不免冒了冷汗,緘默不語。
長穀川滿意了,放了軟檔,“當然,山田君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樣,潛伏在中國那麼多年,在文物追繳上一點不輸藤田,希望以後能合作愉快!”
“嗨依!”山田識相,學日本軍人給長穀川行一個禮,道:“還要請長穀川君多多關照!”
兩人的隔閡除了,現在求著快活去了。
也是勾著心鬥著角的,就算在太陽旗神氣飄揚的日軍司令部也不例外。海軍與陸軍互相傾軋,文官與武將勢不兩立。
外鬥好再內鬥。
藤田智也問了伯父的房間,恭敬走進去。藤田中將背手站著,一身軍裝入夜都未脫下。轉了過來,胸前一排由天皇親授的勳章,神氣勃勃。
他見到藤田智也的第一句話是:“你父已經入葬,所有不利證據全部銷毀,不會再有人詆毀藤田家族。”
他眼中的藤田智也帶著些疲憊和萎靡,士氣不振。
他先讚他:“智也,你是好樣的,幾次上繳的中國唐宋碑帖字畫讓國內大大驚歎。”
“我國保存文物條件好過中國太多,這些瑰寶當留在日本最為妥當。”藤田智也的聲音也萎靡。
“我一直都讚同你這個觀點。”藤田大將點頭,但更淩厲了,“我在華北戰場聽說你在南京城裏表現極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訴不少。”
“我隻負責追繳文物,不負責殺人。”
“這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一部分,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指揮!”
“伯父,我父親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
藤田智也站起來,他比伯父高,但伯父昂著頭,氣勢比他高,“作為兄長,我對你父親實行了家法,藤田家族不容汙點!他是聲名在外的漢學教授,卻與支那文人互通有無,還將魯迅的文章翻譯給國內學生。”
藤田智也握手成拳。
藤田中將將藤田智也按著坐下,“當日你在你父強烈反對之下應召入伍,我便知道你會是我藤田家族的又一個榮耀。你在上海一連串的表現證明了我對你的培養和信任沒有白費,你千萬不能讓我、讓我們家族、讓天皇陛下失望!”
“叔父,我不能濫殺無辜。”
“啪!”藤田中將劈頭就下了重手,藤田智也的頭偏向一邊,嘴角溢出鮮血。
“混賬東西!為什麼我會在你十歲的時候就訓練你?作為藤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須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們偉大的事業!”
藤田智也將嘴角的鮮血擦淨,正過頭來。
“軍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隊’,正好協助你的文物追繳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動,屢番突襲暗殺我軍政商界要人,現在該給他們一些教訓了,同時也可為你掃清障礙。”
他隻能聽候伯父安排。
“文物追繳組正式並入‘文商特攻隊’,以後所有行動直接由長穀川安排。我知道你與他向來不和,但軍令為上,你要好自為之。”
最後,藤田中將拿出一把武士刀,卷著白色絲布,裹住了寒氣逼人的刀刃。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雖身居不正,但麵對死亡半絲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副‘奉死氣概’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幹淨你父親的汙點!”
不容藤田智也再多說。
他拿著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幹淨整潔。桌上擺著一座牌位,牌位前供著香爐。
藤田智也將武士刀放在牌位前,點香,肅立。
而後,從錢包裏拿出了那張照片,端正擺放在牌位旁。
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嬌媚。
他輕輕喚了一聲“娘”,久遠的稱呼,連自己的都覺得陌生。
拂開武士刀上的絲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淒慘。
往事或許不堪回首。
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黑夜的深處,看到嬌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馬褂之間,那一雙雙粗大又肮髒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
全部落在他眼裏。
嬌媚的人兒看到他,慌張跑過來。
“小飛,你跑來這裏做啥?上閣樓做功課去。”
一隻肥碩的手捏住他的小臉,“小崽子,來叫聲‘爹’聽聽!”
他對住那隻手一口咬下去。
夜晚總會聽到慘厲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捂住耳朵,在黑暗的閣樓的小床鋪上簌簌發抖。
嬌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後,狠狠掐兒子的身體。
“說什麼才子佳人?都他媽的放屁!你是個雜種!你是個雜種!”
他被掐得一身烏青,咬住牙,忍著。
女人醒了以後,抱住他哭,給他擦那些傷口。
天長日久,漸漸習慣。
隻是那天,有人來帶他走。
“你們要帶走小飛是不是?”他的母親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蝕下,滿麵倦容,還有風塵色,隨後麵容平靜無波,“走了幹淨。”
女人什麼都沒有給即將離去的兒子準備,隻默默牽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鋪碼頭。
“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問他的母親。
女人問:“你願意做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他站到陽光底下,滿目的絢爛,刹那疑惑了。
“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
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臉錯愕。
“這一巴掌告訴你,你是中國人。”
陽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
在江洋的另一邊,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僂著腰胸的父親等著他。
他們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親激動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來。
但是叔父已經昂首闊步到他的麵前,俯視著他。
“智君,歡迎回到美麗的日本!”
他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長崎的古城風景。
“歡迎回到故鄉。”
他第一次躍到那麼高的肩膀上,隻覺得一陣炫目,還有微微昏暗。
藤田智也微微閉了眼睛,終於,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