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風直灌進她的脖子裏,涼得心兒打顫。她不知是什麼風從哪處吹來,也不能拿手撫摸冰涼的頸肩。她的雙手被人反扭了,牢牢紮到背心,整個臂膀都麻痹了。她掙了掙,而後,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開。
眼前霎時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悶的,被禁錮了。她定了神,看清楚這是一間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條封了。所以光才會是黯的。
她被人扭到房子裏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沒磨光,露著銳利的邊。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劃過桌邊,立刻就起了一條紅痕。
“你們夠了!”
“抒磊,別――——”
屋子裏還有人,站在歸雲麵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張俊秀的麵孔,皮膚白皙,丹鳳眼,薄葉唇,嘴唇高傲地抿著。他衝出口的話被身邊的女人阻止了。女人綰著卷發,不過亂了,臉色也蒼白,那副秀氣倒是和男人有幾分像,隻是處處比男人長得粗一些,竟沒有男人長得精致。
歸雲覺得他們眼熟。
押著歸雲進來的人開口了:“杜小姐,幫個忙,往這紙上簽個字,咱們就放你回家去。”
歸雲勉強看清那人是個大漢,身形是她的兩倍,著短打的,手勁奇大,下手也狠。他捉著歸雲,將她的肩膀猛按下去。歸雲被迫向著桌麵,上麵擺了一張紙一支筆。
歸雲被押得透不過氣,紙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擺脫。
俊秀男人說:“好好商量,這樣欺負女孩子。”
大漢“嘿嘿”一笑,說:“向先生倒是愛多管閑事,你們完事了就先走。咱還要再招待其他貴客。”他招招手,外麵又進來幾個混混,手裏拿了黑布和繩子。
女人拉著男人,“抒磊,我們先走。”
大漢也推了男人一把,歸雲再抬頭,混混正拿黑布蒙他們的眼睛。她借著光認出來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軍義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婦的那兩位。
男人擔憂地看向歸雲,歸雲心裏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頭看桌子上的紙,紙上字數不多,僅僅兩行,寫:“藝術無分國界,日中兩國原係亞洲同脈,於文藝一路當共存共榮,以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為基石,發揚藝術之美,於亞洲藝術文化之複興,當貢獻一己之力。”
大漢唾了一口,指著紙上空白的一處,說:“往這邊簽個字,簡簡單單,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為什麼?”歸雲問。
“明天的《朝日新聞》會刊出來。”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
大漢嬉皮笑臉地哄她:“咱們不騙人,他們已經簽了,現在就送他們回家。”
歸雲猛地明了。
這陣仗完全是針對那次義演而來。日本人的走狗抓了義演的演員們,給日本人的報紙簽字做報道,來滅義演的影響力和孤軍們的威風,給上海的報界扇一記響亮的耳光。
日本人這行動何其細致入微,又何其讓人恨之入骨。
大漢利誘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隻要這邊簽了字,管保有電影公司唱片公司過來聯係,往後就能在文藝界大展拳腳,也是響當當的一個角兒!”
他捉了歸雲的手,逼著她寫字。歸雲猛地使力氣脫了手裏的筆,把臉貼在紙上,驚叫一聲:“我不簽。”這時,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頓了頓,他說:“杜小姐,不要吃虧。”
歸雲不能動彈,對那向先生叫:“我不簽,如果簽了,那回戲就白唱了。”
向先生還想說什麼,被身後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門。大門“哐當”關上,這裏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密室。歸雲身上一時起了密密的汗,心頭怦怦亂跳,她閉上了眼。
大漢在冷笑,“杜小姐,亂逞威風可不好。”
歸雲咬牙,“咯咯”響,她的手背在身後,已是僵木了,好像不屬於自己。這個世界這麼空茫,這麼黑暗,抓不到一絲依恃。
是生死一線。
大漢拎著綁她的繩子,把她提起來,像老鷹捉小雞一般,往牆角狠狠一摜。歸雲一頭碰到牆壁上,腦門重重磕了,熱乎乎的有什麼流下來。她反倒清明些許,眼前是昏昏的,娘的頭顱、爹的笑容、杜班主的眼鏡,耳邊“咿咿呀呀”,是她唱過的戲。
什麼是真英雄?
她鼓了氣,再叫:“你再迫我也不簽!”
她想,簽了就什麼都完了,也什麼都白做了。不簽,也是什麼都完了。
大漢惱羞成怒,看她嘴硬,又看她標致,心裏起了色心,也有了殺心。自己任務沒完成,不能就此罷休。剛才幾個稍稍恐嚇,女的一聽就軟了,男的被揍一頓也是老實的。眼前這個小姑娘,年紀不大,憋牢口氣,看上去就是個刺兒頭。他不想栽在這上頭,挽起了袖子,決定來個狠的。
這時候有更大的頭目過來,往門上一敲,叫:“阿四,出來。”
阿四收斂手腳,暗地裏罵上頭來得不是時候,恨恨地往歸雲肚子上踹一腳,鎖了門就出去了。
門外站著個穿體麵西服的讀書人,總抹一頭貝林油,戴好金絲邊眼鏡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頭也不大,額頭鼓出來,雙頰凹進去。整個人精瘦,像隻殫精竭慮的猴子。
阿四不大看得起這些讀書人,身無三兩肉,又沒好身手,就是仗著能說會道,在主子麵前混成了軍師,來指揮他們真正賣力氣的。
他耿頭耿腦地說:“碰到個不爽快的,就要教訓教訓。”
斯文先生先斥道:“這種小事做得這樣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兒有消息,人都一鍋端了,你去碼頭整理好地方準備迎接新客。”
“那這個?”阿四問。
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鏡,光一閃,笑,“是女的?”
“對。”
“女明星?”
“唱戲的。”
斯文先生轉個身,“嚇唬一陣,餓幾頓飯也就軟檔了!再不肯,往虹口軍營一送。少在這種事上糾纏。”阿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斯文先生不露聲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輕視,因為輕視,他才不讓他們遂願。那種低檔的作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們不一樣,他要出人頭地。
所以他得靠著更大的頭。
繞出這邊的地下麵,地上麵是大旅館,法式的圓吊頂,下麵伸出來的柱子是雕龍的,還掛了對聯。
“將軍本色,王帥之氣。”
幾十張紅木八仙桌一字排開,像布陣的兵,旁邊還安了專用的射燈。時光正好,秋霜白露,是鬥蟲的好時節。“唧唧”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裏停了旅館該有的生意,覷了新的勢,換了新的主,謀奪新的利。坐莊開了鬥蟲的堂口,十分熱鬧。
這總籌劃好的莊,莊家有通殺的算計的。隻是跟花的人奮勇,果然都要顯將軍本色,非要圖這樣的刺激來做雞犬升天的夢。一做,就有敗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壓迫的。
斯文先生覲見的人正是旅館的新主,這邊的莊家——方進山。他被人簇擁著,在一張八仙桌前提著筆。穿著比先前更體麵了,是做工考究的對襟中裝,上麵有蘇杭手工刺繡,看真切了是條隱隱待飛的龍。斯文先生說過,這是潛龍在淵,就要高飛的征兆。
方進山撓了個頭,看見斯文先生,叫一聲:“周文英,過來下花。”
斯文先生原來叫周文英,也有英氣勃勃又文氣的名字。讀了書,有一身先生派頭,卻要為虎作倀做奴才。
眼睛裏是有著欲望的,怎樣能出大頭,他掂量得到。頭出頭,他也能出頭,他是隱忍的,蓄勢待發。嘴角一撇,弓個身子鑽進人群。
“下多少?”
方進山比了個“六”,周文英得令,在紙上工整寫好“六根大條”。圍觀的人們哄然地叫好,爭著跟了花。
“滬西果然是好的,賭得賺得。”方進山瞅著周文英笑。
周文英附過去耳語:“巡捕房那邊搞定了。”
方進山喜得眉開眼笑,也低語:“咱張舅舅口頭上猶豫,沒下實口說幫日本人告王啟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說的早想賣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讓巡捕房動手去公辦。”
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隻是替張先生分憂罷了,用咱們的刀賣日本人一個人情,讓張先生兩頭好做人。”
“娘老子的,合該我出頭了,拍那張府老太太馬屁累個半死,還是幹這宗活兒解氣。你去傳話,讓王啟德那老頭來贖人,再教他有來無回。”
那頭的鬥蟲開始了,負責上柵監督的監板揚手宣布開始。他身後的茶房將決鬥的蟋蟀放入場中,都是威武的將軍蟲,胡須錚錚,此刻不得不成了籠中困蟲。
方進山看得滿意,說:“這回也該咱露露威風了。”
他帶著周文英從人群裏悄悄撤了出去。
卓陽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機,準備拍下這裏的照片。後來鬥蟲開始了,這時候是不準拍照的,於是就有保鏢過來粗魯地推開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機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