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主編從人群那邊擠過來,說:“幾位有閑情的文化人也來湊了熱鬧,中國人的賭性千年不改。”
卓陽輕蔑地一哂:“我也見到了,有幾個就是在報紙上打筆戰的,給維新政府唱讚歌。”
莫主編輕輕搖頭,“都好文采,奈何為賊!”
卓陽也搖頭。
有的人醒著,有的人還混沌著。他一直想要睜大眼睛看世界,卻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覺還受著束縛,不得伸展。
卓漢書一直對他耳提麵命:“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收拾好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國。”
卓陽隻好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緩緩說:“爸,我自己心裏有打算。”再也不多說一句話。
他讓卓漢書一記拳頭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他的時間緊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秒秒都不可浪費。
他漸漸跟著莫主編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時政評論稿件,也發給白俄的私人電台裏播。總揀夜深人靜的時候,避著巡捕或特務的搜檢。
回家的時間愈加晚了,天也愈加涼了。母親總幫他把被子曬得噴香鬆軟,他睡進一窩帶著陽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軟軟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義。
他也聽到父母背著他的討論,母親總是那樣焦急,問父親:“你真要和老莫說說,是不是辭掉他?”
“說過多次都無用,如今老莫連我也避開了。”
“他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
父親也慢慢在放棄,他說:“兒子大了。”
“要不盡快給他成家?有了妻兒,他的心就會定一點。”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母親開始張羅,他是知道的。直到母親哄他去相親,他也沒有反對。
父母再怎麼要求他,他都一徑兒先答應下來,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維護,相同於國。但一個溫暖的家要維護下來,還要互相體諒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騙。
清晨,他坐到新雅粵菜館裏,外麵起了霧,麵前的人都是濕的,都像是紙糊起來的。
他對麵的女孩,沒有靈動的大眼睛、沒有烏黑得像綢緞一樣的頭發,連她腮上的那兩朵紅也是沒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會喜歡。
卓陽百無聊賴地聽母親說,這是個好家室好學曆的姑娘。母親們互相吹捧,絮絮說著好話。他煩惱地撇撇嘴,一下牽到眼角的傷,那裏淺淺青著,他用歸雲說的法子散淤,還是頗見成效的。
他心裏的某一處一直蠢蠢欲動,情竇是開著的,隻是別人不知道,自己卻益發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擺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會有崎嶇,是做好了準備,要晚上同歸雲講。
於是他就敷衍對方的母親:“我在交通大學讀物理,可惜沒有畢業就打仗了,隻能算是肄業生。現在學校遷到大後方,我也沒什麼心思再學習,就這麼著了。現在看來頂多進一家廠子做做工程師,給資本家打工,拿死薪水。雖然做不出什麼花頭經,不過也夠自己過一個HAPPY LIFE。”
“以後出國留學回來就不一樣了,喝過洋墨水做洋狀元總比國內大學畢業的強。”
別人是看中他這個,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準備,不曉得還會不會這樣說。
卓陽又插科打諢:“對頭對頭。像徐誌摩那樣在國外做個閑散詩人也很逍遙自在,我們雖是念現代科學的,但也愛讀‘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還嫌不夠,再說,“我們本要采訪陸小曼,可惜她太愛擺標景,不像孟小東那樣豪爽,拍照采訪當仁不讓。這樣的女子才是新時代的新女性!”
相親一拍兩散,人家以為卓教授家的獨子是個紈絝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氣,自覺好心意被兒子毀了。
卓陽自有辦法,抱著母親的手臂開玩笑,“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人家當我是老油條,還沒有黃金萬兩的將來,所以要黃。您瞧她們走得毫不客氣。”
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陽又說:“媽,現在上海灘流行找資本家少爺和軍閥少將,你這呆頭呆腦又家無巨財的書生兒子不吃香!”
卓太太本就溫雅,不喜辯論,隻好說:“我是說不過你,等你爸來收拾你。”
卓陽並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掙開家庭的枷鎖。婚姻和前途,都應該是自己的。
莫主編了解他,同他說:“你的行動力無疑是強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陽想,還有什麼是自己想不到的?
他的確行動力強,歸雲勢必得給她答複的。她心裏也是有他的,今晚會是個美好的開始,他不願意再讓她猶豫了。
卓陽同莫主編回到報社,將滬西鬥蟲賭坊的報道完稿,又開始寫新的政論。寫了幾稿,將論點確定,寫好以後交給莫主編。莫主編仔細閱讀,完了笑道:“你認為不能把最後的勝利寄托在東西戰爭合流之上?”
卓陽說道:“是,現在上麵還指望歐美同德國一戰,現今局勢,當然勢必一戰,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歐洲各國也在焦頭濫額之中,哪有閑空顧咱們?更別提美國佬還在作壁上觀。中國人的問題依然需要中國人自己解決。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鬥爭。”
他悲觀了。
“今天看那樣熱火朝天的鬥蟲,實在令人惱恨。那位海上達人張先生在維新政府成立後態度曖昧,恐怕要為虎作倀。”
秦編輯歎道:“這才是光怪陸離的上海灘。”
莫主編從手邊抽出一份隔日的報紙,遞給卓陽,“你得看看,《每日譯報》現今連載的延安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我沒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
卓陽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
“隻是《譯報》有兩位編輯都遭綁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編輯黯然說著,報社內的眾人都靜默了。
刀尖上走路,他們都明白慘然的前景。
蒙娜器宇軒昂地走進來,手裏甩著一串鑰匙,她顯得很興奮,說:“更名手續都辦好了,往後我是老板。”
莫主編握住她的手,“你能擔這個險,給咱們拉洋旗,我代表報社全體同仁萬分感謝你。”
蒙娜將手裏的鑰匙交給秦編輯,“我在三馬路那邊租了房子,那裏很保險,以前出過火災,所以沒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適合我們隱蔽,白俄的電台也可以在那裏做事。”
秦編輯問:“是不是鬧鬼的那家?我聽說過,當年燒死了兩三個人呢!還有一個小丫頭渾身滾上了火,從裏頭逃了出來,也不知最後死活。所以那弄堂裏的人常說鬧鬼!你給租下來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說養小白臉呢!”她望了望卓陽。
卓陽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該回避,就笑著說:“你不會要我同你一道演戲吧?”
蒙娜歎了氣,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得那麼好。她頗幽怨,用英文說了一句:“你真狠心。”
報社裏不少人懂英文,眼睛都覷了覷卓陽,覺著這段公案不該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聲響。卓陽也不響。蒙娜仍幽怨,這些中國人,這樣顧著彼此的麵子。卓陽這樣會四兩撥千斤,從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編掌著杯蓋子,輕輕抿了口茶,替他們岔開了話題:“蒙娜,你要做那個事件的報道?”
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壓下去,她說:“我對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從那些妓女那裏也打聽了一些傳聞,當年燒死的是會樂裏的名妓和某個米行的少東,幸存的人是一個雛妓。”
大家又對此事唏噓一番,卓陽坐到蒙娜的身邊,他點燃了一支煙,對著窗口抽了起來。
蒙娜輕聲說:“你讓我很沒麵子。我以為我們有可能。”
“我們是真摯的朋友。”
蒙娜將卓陽手裏的煙拿了過去,就著抽了兩口。她與他的親昵,不過如此了。
“我們穿一條褲子長大。”
卓陽笑了。
蒙娜聳肩,“可是你對我沒感覺。”
卓陽看著她,她將他的半支煙抽完。這個洋女郎向來是豁達的,本該堪堪與自己相配,連父母都有此擔憂。他們並不太讚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們想要中國媳婦,卓陽本無所謂,大而化之,但後來有所謂了。
卓陽對她說:“真摯的朋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孩。”
蒙娜一愣,立時起身,“你得罪我了。”
她真的生氣了,卓陽由著她生氣,看她衝了出去。
莫主編道:“怎麼得罪她了?”
卓陽學蒙娜的聳肩。樓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衝了進來,叫:“快來快來。”兩個印刷工人抬了一個姑娘進來。
卻是灰頭土臉的歸雲,她蜷縮著,迷迷糊糊,輾轉著,雙手捂著胃部。卓陽看見是她,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