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傷處在胃部。她憋住了氣,一時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陽之約,又是不甘的。她並不想死。
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閃,她又平穩著落了。
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竟然看見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後的弄堂裏,嚇死我們了。”
“不要緊,隻是被蒙了乙醚。”
有人輕柔地喚她:“歸雲,歸雲。”聲音熟悉,她掙紮著睜開了眼,她以為是她產生了幻覺。
似乎是卓陽,身後籠著一團微光,讓他的眉目沒有那麼清晰。他近在眼前,卻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樣望著她。
仿佛一線陽光灑下來,她醒了,要起來。卓陽傾下身,他的氣息能包圍她。
他說:“歸雲,沒事了。”
她聽不透,叫了一聲:“卓陽?”
他握住了她的手,“歸雲,你安全了。”
溫熱的掌心,逐漸暖了她冰涼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體卻在他手裏虛軟。
原來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為她並不怕,可是一到他麵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
她被他握住手,半個人靠在他的懷裏,異常安心。原來不是幻覺。
報社的人圍攏了她,秦編輯為她去馬路小攤買了大米粥,還有其他人找了藥來,有個懂些醫道的女記者為她查驗傷口。
歸雲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頭,有好大一塊淤血。也慶幸隻有這樣一塊傷,想起來是有些後怕的,但是不後悔。自己原也有那樣大的勇氣。
莫主編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來小心問她話。
歸雲將先前的遭遇一一說了,隻有一點她記不太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隻記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後來有人進了小暗房,在她麵上蒙塊布,她就暈了。隱約聽到槍擊聲,後來又有人高聲叫“走水了”。到底是誰救的她,也沒有瞧見。
莫主編愧道:“是我們連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從中作梗。”又百思其間關節,不知何人救了歸雲。
卓陽握緊了歸雲的手,歸雲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隻能任由他握著。她說:“我不要緊的,這不也沒事嗎?”心裏想,倒是命大,揀了回來,現在還有餘悸。但手心是熱的,卓陽的溫度,讓她慢慢定下來了。
這時在外打探消息的記者回來,說:“滬西越界築路的東方大旅館下午被人投了炸彈。”
卓陽立起來,忽然明白,“原來是他們。”
莫主編伸手攔了他,說:“不要魯莽。”
歸雲坐起身,她要站起來,卓陽扶起了她。
“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陽的眉毛還沒展,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另一隻手就握著他的袖管,“我真的沒事。”
他的中山裝穿得有些舊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點紮手,可她還是一氣握住。
莫主編也道:“杜小姐這樣的氣節,著實令我等佩服。”他說著就要向歸雲鞠躬。
歸雲驚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陽握著手,不能動。
卓陽說:“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我就不該攛掇你來唱戲。”
歸雲道:“既然唱了,我就不會後悔。”
她也是這樣的驕傲,他看著她。他想她本就不是個弱女子。
莫主編思忖著須謹慎行事,便著各位記者編輯致電其他演員詢問情況,又令卓陽先送歸雲回去。卓陽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傷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車。
“我送你去醫院?”
“我要先回家,不然他們會擔心。”
卓陽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說話,眉頭鎖著,半晌,才忽然說:“有時候我真感到無能為力,我說過要保護你們,可我卻怕以我的能力無法做到。”反手下來,還是握住了歸雲的手,是握不夠的。
歸雲望著他說:“我開始真的沒有怕,心裏隻想,輸陣不輸人!”又低下頭來,輕輕道,“隻是最後見到了你,我才怕了。”紅了臉,也住了口。
卓陽偏問:“為什麼?”他一徑霸道地追問,偏要得到落實。
歸雲別過頭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裝什麼呆頭鵝!” 劫後重生,她有了燦爛的心願,不能避了,也不願避了。
他說:“那你應該改唱祝英台。”
她聽他揶揄的話聰明地鑽了自己話裏的小空子,技高一籌,心中小小羞惱,嘟了嘴。
卓陽說:“你這樣勇敢,你可知如果萬一——”
歸雲說:“如果有萬一,我見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會心裏有愧了。”
卓陽沒有立即說話,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側臉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臉紅燒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將她抱在懷裏,不準她脫離。
“不要再唱戲了,姓方的應當是投靠了日本人做事。雖說他未必會善罷甘休,但不讓他有機可乘還是必要的。”卓陽想,就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他得好好琢磨應對計策。
歸雲是讚同的,這個念頭一旦萌生,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要開始考慮後路。她的念頭快,馬上說:“我要回去和展風商量一下,他們這樣算計,我就怕會沒完沒了。”
沒完沒了,窮途末路,窮則思變。
歸雲想,這個時刻真真是趕著鴨子要上架,好不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飄搖起來。這大馬路上滿眼的繁華都成了浮華,她就一直漂在這個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
卻有卓陽穩穩握著她的手。如今唯可讓她安心的,便是這隻手。
“歸雲——”卓陽看住了她,非常的誠摯,非常的堅定,“我想照顧你一生一世!”
此時已到了日暉裏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說又要推遲,可他不想推遲,便說了。
這一刻,歸雲的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
展風、慶姑、歸鳳、小蝶、陸明,還有方進山的糾葛,戲班子的爛攤子。層層疊疊,是割舍不掉的,都要擔上身。她想,慶姑年歲漸漸大了,展風有他自己的事。這頭家,她要擔上身。從生死邊緣回來,她更不能倒。
“卓陽,我——也許是一個負擔!我這頭的家,太大了。”
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堅強。卓陽往她的額上親一親,歸雲想起車裏還有司機,他就這樣情動,實在不好意思。她往後退了退,卓陽也一呆,沒料到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兩人都麵紅了。
兩人下了車,卻碰到走出來的何師母。何師母看到她,又驚又喜又憂,說:“太好了!這下總算能放心一個了。”
她一把拉住歸雲,急道:“你被人綁走以後,你們展風工廠裏的人來報信,他和幾個工廠的同事被巡捕房帶走了。”
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問:“到底怎麼回事?”
何師母道:“巡捕房來人說,巡捕車被一夥人劫了,展風他們幾個被劫走了,杜媽媽急得不得了!”
“怎麼會這樣?”歸雲的心猛地揪住,不想隻片刻,家裏又翻江倒海再起波瀾。
卓陽聽了,當即對歸雲道:“先別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長輩,我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況,再請報社同仁幫忙打探一下。”
歸雲急中生智,想道:“這事可能同王老板脫不了關係,就怕——”緊緊咬下唇,憂道,“又會和日本人有關係。”
卓陽點一點頭,“我先去看看再說,打探虛實之後,我們再做打算。”又握一握歸雲的手,可握住的是一份情。
歸雲定了心神,回家安內。
慶姑已是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憂哭不止。小蝶娘同陸明都在旁安慰。她並不知展風和歸雲的暗裏做的那些事,歸雲也不便如實相告,胡亂搪塞著先安慰她,又說托了報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說歹說將慶姑先安撫住。
她心驚肉跳,坐如針氈,每一寸時間都過得好似在受煎熬。
歸鳳流了滿臉的淚,眼睛腫著,眼神也狠著,抓她到暗處道:“我早勸晚勸,你們偏都不聽,如今惹禍上身!”
歸雲無言以對。
歸鳳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萬事縱著他!你但凡愛他那麼一點點,何至於任他在這樣的路上走到現在的地步。”
歸雲任由她責,實際上她恨不能歸鳳打她兩下。她的心裏真的害怕了。展風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腳踢在所難免,恐怕更恐怖的刑罰也會給他上上來。
他會一梗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然後——然後——
她已經不敢想了!
卓陽並沒有耽誤太久,就又趕來了杜家石庫門。杜家的人已經無心追究他的身份,隻聚在客堂間裏聽他帶來的消息。
“日本人告他們打傷打死幾名軍人,要巡捕房嚴辦。半路中劫了他們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話,要王老板親自去換他們回來,或由家屬二十根條子一個人贖回去。”
“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們手裏被劫走的!”歸雲追問。
“巡捕房說現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轄範圍內。”
“二十根條子?我們可要去哪裏弄?”歸鳳驚叫。
女人們都眼巴巴的,不知怎麼解決。陸明氣道:“這群狗東西!”
歸雲也急得流了淚,說:“日本人要王老板用一命換十六條命。他出來是死,不出來展風他們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誰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條?”
“天哪!我的展風怎麼辦?”慶姑幾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麵頰,好容易清醒過來,又哭得不成樣子。
卓陽見杜家亂得實在沒了章法,他對歸雲說:“你相信我,我盡力去辦這事。”
歸鳳突然哀求歸雲:“你去找謝小姐,求她找王老板去啊!”
卓陽道:“王老板昨晚已經失蹤了。”
歸鳳退了兩步,後麵是牆,沒有退路。
歸雲擦幹了眼淚,挺了挺胸。她說:“卓陽,這事情單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飛,你好歹再幫我們家想想法子。”
她想歸鳳提的意見也沒錯,她是知道有個日本人喜歡雁飛,或許還有別的門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試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