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陽擔憂她身上才受的傷,說:“我騎車帶你去。”
歸雲說:“不用,我們分兩路,這事情實在耽誤不得。”
慶姑亂了心神,求了歸雲又求了卓陽,口裏隻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讓我們展風早點回家。”又抓著歸鳳問,“歸鳳,展風怎麼辦?”
歸鳳癡癡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試一遍……”
她的心思已經亂了,被慶姑問得更亂,亂中唯一的頭緒突然冒了出來。過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人兒。
王老板那樣的人,怎會為了小工人出頭?她望著匆匆出門的歸雲和卓陽,又想,他們真有辦法嗎?
一閉眼,一沉思,她其實有一條血路,昂了昂頭,豁出去了。
歸雲同卓陽一起走出了門,在弄堂口分手。
卓陽說:“莫主編也在籌謀,我們通力,定能將展風救回來。”
“從小到大,我、歸鳳、展風,從來沒有分開過。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們家不能就這樣散了!”歸雲握住卓陽的手,“卓陽,我信你。”
卓陽輕輕抱抱她,“我也信你,咱們分頭行事,我這裏辦好了就去你家找你。”
歸雲緊緊靠在了他身上,汲取些許力量。她轉個身,身後有了依靠,她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卓陽也趕忙騎了車趕回報社,莫主編正等著他。
“我們運氣還行,海上達人杜先生現今在新落成的公館等著過中秋節。”
上海灘的達人,就那麼十來個,交通租界內外關係,派遣黑白兩道糾紛,連日本人都會有所忌憚。這一位杜先生,是隻大老虎,不買日本人賬的大老虎。卓陽明白莫主編的意思,心落了一半,也有了主張,漸漸鎮定了,問:“我們能不能邀請杜先生盡早收拾舊山河?”
莫主編早做了打算,說:“我早年給杜先生做過專訪,希望他還會記得我。”
卓陽感激道:“莫叔叔,您費心了。”
莫主編笑道:“這回看咱們運氣。杜小姐這般勇敢,我們也得助她一助,這才是義氣不是?希望杜先生還有愛國的精神姿態在。”
他們都下定了決心,憑一身孤膽,親身硬闖,不能試也得試。
於是莫主編安排下報社眾人的事務,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門路關係、固守本地接應,各自分頭行動。自己與卓陽一起並肩走出去,戰友一般。
外麵是明空彩霞,西落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火辣辣燒著,也燒著人們的心。
馬路上還是熙熙攘攘,人們趕著下班,趕著買菜,一切是平和的。隻是晚霞映下來,一切都在浮動,都是不安的。
卓陽跟著莫主編走,莫主編心內的怒意是像晚霞一樣浮動。
“日本人這次非要殺雞儆猴不可!”但又歎,“如果王老板明大義——”
卓陽問:“有人會這樣舍生取義嗎?”
他們都不知道,隻能盡力做自己能做的。
傍晚的風也是悶滯的,連道路旁的梧桐樹梢都吹不動,隻讓它們依次挨在那裏肅穆地立著,林陰道的深處佇立著那棟聞名遐邇的杜公館。
卓陽其實很熟悉這棟建築,因為在上大學的時候時常會來這裏寫生。
那是一座法國文藝複興式花園洋房。洋房的南立麵中部是層疊式的敞廊,二層的廊道帶有巴洛克式的兩根壁柱。東立麵主入口還有塔什幹柱式門廊。適合線條分明的素描寫生。
後來這棟建築歸了杜先生,卓陽也沒了悠閑的寫生時間來畫這棟私人建築。
如今再走近這棟建築,當初肆意欣賞的心情已經全然不剩,隻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編走到雕花鐵閘門前,伸手要按上麵有玉蘭花一樣銅雕裝飾的門鈴,轉頭關照卓陽,“等下由我來說,你聽好我安排。”
卓陽點了點頭。
莫主編摁下了門鈴,短短的一聲,很禮貌地退開幾步。卓陽也跟著他後退,一起靜候著人來開門。
過了一會,方才從花園深處走來一位先生。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剃著平頭,穿著長衫,路走得斯斯文文,開了鐵門一邊的角門,問:“兩位駕臨公館,有何貴幹?”
卓陽見那人雖然是一副和和氣氣的口吻,卻有一臉盡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凜了一下。
莫主編從兜裏掏出一張記者證來,笑道:“我們是《朝報》的記者,聽說杜先生回上海過中秋節,想覷這個空采訪一下杜先生。”
那人客氣地笑道:“記者門道倒多,消息真靈通。不過杜先生這次回來就歇息兩天,不見客的。”
莫主編忙道:“我們是受了上麵的指示,非常時刻,非常人物的愛國事跡定可以鼓舞國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頭力求我們辦妥,這回無論如何得叨擾叨擾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編又道:“我姓莫,莫華之。當初杜先生宴請章太炎的時候也曾叨擾過杜先生的飯局。”
那人便道:“兩位稍後,我去請示一下杜先生。”說罷就轉身走進了洋房裏。
莫主編舒了口氣,“虧了這位杜先生生性愛結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難見一麵。”
卓陽道:“老早聽說他會做人,連章太炎這類大家都能成為他的座上客,倒是難得。換作我父親必定不屑與這些人為伍。”
“江湖上誰沒黑白兩道的知己朋友兩三?也虧得我們是文化人,他才會考慮見一見,他那些手下也會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
兩人正討論著,那位長衫中年人已經走了過來,把鐵門給打開了,道:“兩位裏麵請!”
莫主編抱拳,“有勞有勞!承讓承讓!”
花園內樹木繁茂,清風徐徐,廂房亭台,人氣很盛。正廳大門的人是進進出出的。有買辦模樣的,有幫會模樣的,還有辦公文員模樣的,還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廚師手裏端了盤子進出。
杜先生的手下在人群裏比較好認,就像眼前這位一般,穿長衫剃平頭,站在門口迎來送往。卓陽暗想,這位杜先生的門麵功夫做得確實是好。
莫主編問:“我們可是占了杜先生晚餐時刻?”
那人笑道:“現在開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點以後再吃飯。”他一路開道,領了二人進了正廳旁的小洋樓裏。
說是小洋樓,其實進了門也有一個空闊的大客廳,正中央放著一張披著斑斕虎皮的太師椅,大大咧咧,異常耀目。這太師椅旁邊倒一路放開紅木高背雕花椅,每兩張椅子間立著一張紅木高腿小茶幾。有秩序地排在太師椅旁邊,擺得恭恭敬敬的。是幫派開會的格局。
那人道:“兩位稍待片刻,我去請杜先生出來。”
等他走後,莫主編道:“你看這一路的字畫。”
卓陽方注意到一壁掛滿碑帖古畫。或許經過有心人的特別調配,擺放得錯落有致,並沒有一般將古字古畫一股腦擺將出來的庸俗氣。
由虎皮太師椅背後的牆壁上掛的漢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畫。但卓陽看了一遍,總覺得有些不協調。再從兩邊依次看下來,發覺右邊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圖》之後就是清代傅山的草書五言律詩軸,末了是一幅張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邊是以清代鄭板橋的《竹》收尾。
倒似足一個小型博物館的架勢。這位杜先生還真不當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兩邊似是不對稱,左邊直走古風,右邊最末偏偏拿張大千仿的唐人畫,如果擺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圓滿了。”卓陽道。
莫主編微笑問他:“依你所見,應該擺一副什麼字?”
“唐寅的《落花詩卷》。”卓陽想了片刻道,“那詩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滿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帶著無限的憤慨之情,正配著前邊《墨梅》的冷風傲骨,後邊傅山草書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勝,也算是延續作品的風骨。”
他眼角一轉,已然看見一著青色長衫的人自走廊深處穩穩走來,故意大聲道:“我常聽我父親說,隻有懷大抱負的經綸擎天手,才會在陳列古字畫時作出這樣‘上古八千歲,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
“啪啪啪”三下擊掌聲,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
“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說什麼豪情也能說得那麼文縐縐!”來人含笑,瘦削臉龐,平頭唐裝,銳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
卓陽以前並沒有見過這位杜先生,隻從報紙上看到過照片。此時得見真人,覺得他個頭並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隻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獨有的霸氣在這空曠的大客廳裏猶顯矚目。
他身後還跟著五六名身著短褂的男子,領頭的一名穿著甚是得體。一身筆挺的深色西服,肅然的麵容在看到卓陽的時候,朝他微微一笑。
卓陽先是一驚,而後不動聲色地朝他頷了頷首。
杜先生往虎皮太師椅上一坐,微微點頭,示意莫主編和卓陽隨便坐,他們便就著離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來,片刻就有娘姨給上了茶。
那幾名男子並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後。唯有西服男子謹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頭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陽見杜先生話態度和藹,全沒不說話時的氣勢,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說杜某人會做人,也是身在盛時心不驕,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
“是我們唐突了,想杜先生貴人事忙,抓緊時間來打擾,不然就怕沒機會了。”莫主編打一個哈哈,從衣兜裏取出鋼筆和小記事本。
“時道混亂,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為了國家民族嘛!”
卓陽聽他說了這話,心中一動,抬眼看這位杜先生。杜先生眼眸中銳利不減,已等著莫主編訪問了。他是受訪問受慣了的,曉得記者的規矩和流程。隻是這尊重難得,卓陽心裏又起了幾分希望。
莫主編開始提問,不過是去年會戰的時候,杜先生為前方將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麵具的若幹問題。當年便多有報道,如今不過是炒一回冷飯。一問一答,兩人都說了不少愛國的空話,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講得井井有條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