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定風波·虎尾春冰(3 / 3)

但莫主編問得漸次深入了,提出來的處處是杜先生生平得意義舉,有些更是報紙從未報道過。原來這並非是隨意的采訪,莫主編也有一套準備好的資料和問題備用,讓卓陽心中著實佩服。

杜先生認得莫主編的名頭,聽得這主編連自己暗裏做的一些義舉都曉得,自然也是微訝的。他一生行事善惡不拘,在大氣節上卻是自認不虧。雖然暗中所為的好事未必要宣傳得人盡皆知,但無意中聽旁人提起,不免還是萬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幾分。

講至最後,莫主編道:“如今日本人雖被擋在租界外麵,但屢次借助租界內勢力來迫害各類抗日團體。鄙報也是無奈地很,雖然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勵我等報人應以‘掇筆為槍,鼓舞士氣’為己任,但情勢險惡,我等眾人也常惶恐不安。”

杜先生讚道:“我倒覺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陽,又說,“剛才卓先生的話也著實不凡。”

卓陽微笑著朗聲道:“不過一些繡麵功夫,不如抗敵的義士。”

“都是一群不成器的東西,我去了香港幾個月,他們都不幹正經營生了,痛心痛心!”

他又指了右邊的字畫,說:“人生總有起伏,我委托城隍廟古玩齋的老掌櫃給我安排這一壁字畫也正是要把這人生的起伏擺將出來,讓我們這班沒讀過書的弟兄們好好吸取教訓,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錯。”又有些遺憾地說,“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曉得眼前這兩個是來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計,說話給了台階。莫主編也曉得,由著這意思直話直說:“先前根據蔣總統在重慶對報業人士的期望,鄙報也辦了不少救亡宣傳活動,也認得些義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

這時,杜先生身邊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卓陽眼尖,看到是一塊亨達利鍾表行售出的限量鑲鑽瑞士金表,那裏反的光,顯得他肅然的臉更高深了,同他以前見到的又是兩種氣派。

卓陽大急,正欲開口,莫主編卻用眼色攔著他。

杜先生問西服男子:“最近有誰出亂子了?”

西服男子說:“不就是張先生的外甥小方。”

杜先生點點頭,又問莫主編同卓陽:“那些義士同貴報有關係?”

莫主編道:“不曾有。”

杜先生點點頭,“你們很好,肯出頭的人少了。”

莫主編歎道:“那些都是年輕人,家無四兩金,這點錢財拿不出來。如果就此送了命,我們也看不過去。”

杜先生又搖搖頭,“我就想平白無故有人采訪,總會又有些閑事發生。您老這彎子繞得可大。”

莫主編想了想,抱拳道:“慚愧慚愧。做訪問是真,不想正逢鬧了這些不愉快。十六條人命每人二十根條子,實在為難人了。我們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減了些去,我們也好救人。”他說罷往杜先生那堵牆上看一看,就使了個眼色給卓陽。

卓陽接了翎子的。那裏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詩卷》。他父親原是收藏了這卷字帖的第一張。

卓家雖隻是殷實小戶,但祖上頗有些財產遺下來,傳下的碑帖字畫甚多,卓漢書又有這等愛好,手頭有些珍品,行內人是知道一些的。

曾有買家向卓家購買《落花詩卷》,卓漢書本無出售藏品的習慣,故從不肯售賣。當卓陽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擺設正差這一幅字帖時,心裏不是不驚疑的。這時驚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時候。

他爽然道:“鄙報社手頭有一卷《落花詩卷》,唯此一物易價,贖那些義士平安。但咱們隻愁那些人不肯收這價。”

杜先生看著卓陽,若有所思。莫主編也看著卓陽,心裏讚卓陽包袱抖得好。他們出這樣的價格對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開口,對方是不得不收下這個價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幫了他們,中間一轉,卓陽給了三方麵子著落,讓事情能體麵也漂亮。

西服先生一徑兒衝了卓陽微笑,微點了點頭,說:“那班義士與貴報毫無關係,貴報竟肯花這樣的力道!”

卓陽攤手,道:“因為力道難花出去,我們隻有請杜先生幫忙。”

杜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來,莫主編同卓陽也站起來。他說:“貴報社真讓我刮目相看,雖然做事情迂回了點,也不失氣概。”

莫主編搖頭苦笑,“也是求告無門了。這事情複雜,我們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歡喜說話不爽氣的人,以後改改。”他又指著卓陽,“這孩子倒是豪爽,這忙我不能不幫了。”

卓陽大喜過望,一鞠躬到底,抬起頭來說:“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說讀書人聰明,話也說得溜。”

卓陽也笑道:“杜先生有這等情懷,才當得起這一壁字畫,我並沒說錯。”

莫主編大感有譜,也忍不住笑了。

杜先生轉頭對西服男子說:“瞧瞧,我就料到他們這樣亂來定有人看不過去,別說你手下的,就連旁人都有義憤了。”

西服男子先說:“是得教訓教訓。”又問,“是不是約一約……”

杜先生揮手打斷,沉思了會,道:“就定國際飯店的老包房。”

卓陽和莫主編聽杜先生當下就安排好了,頓時喜出望外。兩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謝,杜先生隻說:“現在的小朋友是得讓他們曉得做人的道理。”

間中有人進來恭請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飯,又看出他們急著救人,便著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並說晚間就給答複。

莫主編又再三委婉讚謝了,並說報刊刊出之後必定親自登門贈刊。

互相客氣一番,兩人向杜先生告辭。西服先生這回做了領頭的人,帶著他二人出門。

出了公館的大門,卓陽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謝陳先生費心了。”

他正要對莫主編作介紹,莫主編卻也笑道:“警備司令部稽察處經濟組長陳墨先生,我們是久仰大名。”

陳墨對卓陽道:“能冒險硬著和日本人碰的年輕,記者上海灘不多,沒想到卓先生這麼年輕膽氣倒是不小。”

卓陽道:“那天我真擔心你會出事,那樣真槍實彈地和鬼子們幹。”

陳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這個做記者的竟能這樣不要命。”他眼中有讚意,經過適才的事,甚是欣賞他的義氣。

卓陽又想到一事,說:“先前還有撥人綁了給我們做過義演的一些演員,有些人硬氣,怕這回得罪了那些人物以後再不好立足了。”

陳墨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卓陽道:“深謝了。”

莫主編也鄭重感謝,並說:“一切拜托了。”

陳墨肅然著麵,也保證:“這事情一股腦的一定能解決的。”在公館門口為他們叫好了出租車,送他們回報社。

上了車,卓陽和莫主編兩人方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背後都冒出一層汗。涼了下來,卓陽鬆了鬆領口,莫主編說:“咱們還算幸運。”

卓陽道:“杜先生的內裏千秋,真是難說。”

轉個頭看窗外,外麵華燈上了,處處星點。開了半扇窗,迎麵的風卻是肅殺。

莫主編問他:“你那幅字可拿得出來?”

卓陽道:“偷也要偷出來。”想一想,偷也是難的,隻怕父親為難。但這層先不急,他想盡快去通知歸雲,也不知歸雲怎樣,她帶了新傷還要四處奔波。

夕陽終於下去了,天已近黑。

歸雲急急奔波在路途上,這邊道路的煤氣路燈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裏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沒派人及時修好,在黯淡的夜裏,這裏根本就是四周無路。

她隻覺得希望渺渺的,命運轉瞬,總不是能讓自己掌握。

他們原本隻是想要好好過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

可平凡那樣難!

到了兆豐別墅門外,她還不及喘口氣,暮色裏出現了兩條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園。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板同雁飛。王老板還是那個風度和派頭,穿上了最好的黑絲絨西服。

他們看到了歸雲,王老板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來送送我。”

雁飛嗔道:“幹爹!”

王老板道:“也就最後再出一次風頭了!”歎氣,“知識分子們都說我愛出風頭,再出風頭也是一個暴發戶!”

歸雲走過去,她不知該怎樣開口。

王老板不需要她開口,他說:“我也是曉得文天祥的,曉得‘人生自古誰無死’的大道理!十六條人命不能犯到我手裏,他們都是跟著我做事的人,大多還都是小孩子。”

雁飛和歸雲默默無語。

“昨晚困到現在,要醒了。”王老板對她們說,“我十三歲跟著裁縫師傅從蘇北到上海開洋裁店,靜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師傅開的。我十六歲就學會了我師傅的絕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襇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來。我知道什麼樣的綢緞在上海受歡迎,我知道什麼樣的西裝和洋裝在上海會流行。暴發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歸雲眼裏忽而湧了淚,她是不及防會聽到這樣一番話的。聽了後,心澄明了,注了水,就如露出頭的月亮,光輝淡淡的溫潤的,灑在王老板身上。

“我給前線戰士捐過鈔票,給後方的學校醫院捐過書本病床,我組織工廠自衛隊抗日自救,還搶救過字畫古董。”

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領子扣邊一一撣得服帖。

“不要忘記同記者說。”

他轉身走了。雁飛跟在他身後,膚色蒼白,臉色寂寥。

王老板對雁飛說:“我的挽聯不妨就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們到底都看輕我王某人了!”

月亮又隱了,天地真的相繼黑了。

雁飛轉頭道:“你先回去吧!展風有信了我會通知你的。”

弄堂裏飄起了飯菜香,石庫門裏的人家呼兒喚女吃晚飯,更顯得這裏淒寂混沌。

他們消失在夜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