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一章 泣顏回·飛星傳恨(1 / 3)

展風進了黑暗的囚室,心就一沉到底,再也浮不起來。

麵目模糊又猙獰的人,全數把皮鞭、槍托招呼在他們身上。皮鞭浸了鹽水,一到身上皮開肉綻痛徹心肺,慘叫此起彼伏。

“知道做人要老實了吧?和皇軍作對,有什麼好果子。”

是中國人說的中國話。

展風竟來了力氣,用了“呸”了過去。一口濃痰吐到那人臉上。

“漢奸走狗!不得好死!”

便又被額外招呼了幾下,腹背鮮血淋漓,已經讓他分不清楚痛在哪裏,仿佛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筋骨皮肉屬於自己。

痛得天旋地轉,四肢被縛住,隻能做靶子。

他想,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裏?

屏住口氣,絕不求饒。

痛壞了就暈,暈了又被冷水潑醒,來來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

那些人隻管打,並不審問。幾個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隻是要教訓他們,並不指望他們招什麼供。一心一意,隻要等“大老虎”來。

隻是“大老虎”沒有來,先要把“小貓”們耍個夠本。

又有了新花樣。

他再次被冷水潑醒,和徐五福一組,被綁到囚室中央去。

前方的黑暗裏坐了個人,幽暗裏隻能看見眼鏡的反光,陰森森的。身邊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個拿了一串鞭炮,問:“誰來玩?”

昔日工廠的同事被兩個兩個帶過去。

怎麼玩?

先問:“你願不願意給他點炮仗?”

頭先兩個都茫然無知。

黑暗裏的人伸出手來,肥碩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輪流拍了拍兩人的腮幫子,看定了貨色,指著左邊的一個說:“你給他點。”

他們便將一隻小小的紅紅的,火線留得長長的鞭炮塞到右邊的一個耳朵裏。點燃了洋火,塞給左邊的。

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

拿著洋火的那個一摔火,“不點!”

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魔爪惱怒他們不肯自相殘殺,就自己動手點了。

耳朵裏塞著鞭炮的那個,渾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時間那樣長,火星一點一點沿著火線蔓延。

看得人驚心動魄,跟著散架,尿失禁。等待著悲慘才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隻是帶一腔熱血,學一點小拳腳,想能報效國家,報仇雪恨。

托賴運氣,還未遇到過挫折。

如今被一鍋端了,才知道後麵的坎坷這樣殘酷。

巨響轟頂。

黑暗裏的火星稍縱即逝,他們都看不清被炸的那個人的慘狀,隻聽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淒厲的慘叫。

又掌了燈,那人一團血地倒在一邊哀嚎。是人又似獸。

魔掌又要選人。

展風和徐五福被帶了上去。

鞭炮和火柴在他們麵前晃。

“你們怎麼選?”魔掌說,他在享受莫大的樂趣,並從中得到滿足。

“我……我……要……洋火……”

展風瞪住了徐五福。

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

展風看著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臉涕淚的人。

小時候他帶他一起玩,大了幫他出頭,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線,淪陷了又一起搭伴學了拳腳為暗殺日本人打掩護。幾乎是穿了同一條褲子長大的。

他們也一同成功過,曾豪氣幹雲地燒了慰安所,處理了被卓陽殺了的日本兵,在小飯館裏為此醉了通宵來慶祝。

醉得東倒西歪,何其痛快?

那晚,徐五福說:“展風哥,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

此時,他拿著洋火,抖著手,伸到他的耳邊。

展風不是沒有害怕,心髒狂跳,非自己身體可負荷。他怒吼一聲:“他媽的徐五福,你算是個男人!”

徐五福把火線給點燃,照出一張血淚滿麵虛弱的臉。扔了火柴,沒見了臉,“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風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裏隻有他自己知道。

伸著魔爪的人樂了,笑得聲嘶力竭,他是在別人的恐懼中被取悅。

那一刻來臨,展風隻覺得在耳邊發生了一場轟炸。

眼前七彩斑斕,他仿佛看見在南站的廢墟裏倒下的父親,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來。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邊,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熱而腥甜。

父親走近自己,揮了揮手,這麼近,又那麼遠,大叫:“快走!展風!”

歸雲跑來了,朝他伸手,拚命地伸手,“快來快來,展風!”

他被人拖了起來,就像那晚和雁飛離得那麼近地跳舞。

“小弟弟,這裏多危險,我和你說過很危險!”

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已錯位。

最後一眼,竟是朦朧的歸鳳。

她對著他哭,一直哭一直哭,雙眼腫得睜不開。哭完轉身走了,千山萬水,越走越遠。

展風最後伸了一下手,發覺手被縛在身後,他隻能掙一下手臂。

他竟夠不到歸鳳。

千山萬水,真是千山萬水。歸鳳好似鍈過了上海灘,才走進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庫門。

四川路曾經被炸成一片廢墟,可仍有那麼強的複蘇力。

這小洋房,大、俗、冷、白。連房頂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烏鴉鴉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烏黑了,才等來她要找的人。

初見她的方進山的臉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複雜,因此愈加虎視眈眈。

看她一路說,一路求,低頭含淚,抬頭落淚。他的臉,越來越生動,越來越舒暢,慢慢那條“蜈蚣”抖動起來。

“歸鳳小姐,難得你終於懂了我對你的這番苦心!”

伸出一隻粗毛黑皮的掌,握住歸鳳的小手,另一隻掌還覆在上麵,手疊手。她脫不開了。

“你真真是我方進山的福星!”

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揮,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

轉頭去了另一間廂房,周文英也在。

“恭喜方先生!”

“晦氣了一天,旅館被炸了,還死了我兩個兄弟。臨了還得聽杜某人手下一頓訓,現下可見沒白挨!”“要不要去楊樹浦打開後門放人?”

方進山臉上的“蜈蚣”在冷笑,猙獰到嘴角眉梢,“這宗小事體丟了一記臉,難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紕漏?等杜某人的條子到了再講,我要的是財色雙全。”

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計,就又說:“王某人那邊還不曉得杜先生出了頭,咱們拖一兩天,還是能在日本人麵前威風威風的。”

方進山臉上的“蜈蚣”豎起來,倒下去,也靈活自如了。

“我這是賠了夫人不折兵,這小妞自動上門,倒讓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後討好張老太。以前因這層礙著我也動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來歸鳳的。這就是得勢的好處,天上的鳳凰也終會心甘情願扣在他手上。

“這是雙響炮旗開得勝。”周文英馬上恭維。

方進山大笑,“這白食我吃定了!誰教這隻笨鳳凰自投羅網,送到我嘴邊?可怨不得我!”

可憐鳳凰落了井,並不知曉。

歸鳳看著上了滿桌的菜。

晶瑩剔透的龍井蝦仁,赤身露體,盤中待餐。

碧綠生青的水煮芥蘭,斬根斷葉,孤立無援。

烏糟糟的魚蟹糊,搗碎蟹殼,揉碎魚肉,熬成糊,終於麵目全非。

方進山端著酒杯,向她進酒。

“可憐歸鳳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願意做歸鳳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腳酒杯,隻有在西餐館用的那種。高腳聳立,顫顫巍巍,高處不勝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鮮紅如血,攏入穀底。

歸鳳被逼至牆角。

“我哥哥——”

“一句閑話。”

酒杯迫到她嘴邊,喝血似的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裏,劇痛出來!

最後的那一刻,歸鳳天旋地轉,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徹骨的疼痛和絕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個——“展風”。

展風?展風?!

展風的眼迷離,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靜,可寂靜中還有一絲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帶著微光。他要努力看清,努力看清,還是模糊一片。

耳邊嗡嗡的,卷了風,拂不走痛,痛入腦髓,呻吟出聲。

有人架了他起來,又丟了他下來。渾身還是散架的,散不走的痛。

他聽到那個聲音,在叫他“小弟弟”。

他喃喃了一句:“我不再是小弟弟。”

涼薄的空氣漸漸散了,白色的影子也漸漸散了。她在遙遠的雲端,但是又好像在燈火闌珊的此端。

雁飛確在此端,悄然獨立在外白渡橋旁,身後的萬國建築雖起了霓虹,但照不到這邊,黑漆漆的天地,什麼都不剩。

她將王老板送出這座外白渡橋時,霓虹燈還沒有閃爍。所以,蘇州河連著黃浦江,一起綿延的黑暗直探到橋那頭。曾經被日本人炸得麵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門關?還是重生橋?

王老板過橋前,她幫助他在牙齒深處放好了藥,輕輕一嗑,會由髒腑痛至百骸。不過好在隻有那麼一刻可痛,之後,便得解脫。

雁飛想,也應該是永生的解脫了。她說:“幹爹,藥放好了,不會有紕漏。”

“阿囡,沒想到最後送我的是你!”

她但笑不語。

“我這一跤跌去鬼門關了。”

她還微笑,知道他有話想說完。

“拚一輩子的功業留個好名聲給我兒子,以後讓他好做人也好做事!”

她說:“幹爹,如果以前知道有這樣的結局,你會不會後悔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