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王老板的麵上浮上一層無奈的光輝,“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後名了。你也曉得我沒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後要被戳一輩子脊梁骨。”
她又說:“我以為你還會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
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話都對別人講,對阿囡是不需要講的。”
雁飛朝王老板擺了擺手,“幹爹,再會!”目送著王老板過了橋,一絲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嚴。
她在夜晚的涼風裏,看著外白渡橋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頭,月光潺潺流淌下來,銀麵輕波。
她靜靜地候著。
真是奈何橋邊莫道奈何,她謝雁飛怎麼一直是奈何橋邊的一隻孤雁?
千回百轉,百轉千回,飛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橋。她孤單一條人影,橫在橋頭。
雁飛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影子好一會,蕭索的,孤鬼一樣。歎了口氣,舉目四望,還有黃包車夫在弄堂的屋簷下候著客人,便揚手招來一輛車。
“小姐去哪裏?”
“兆豐別墅。”雁飛想了一下,改變主意,“去邁爾西愛路。”
黃包車動了,她的身子也隨著一路顛簸晃動。又想,我去邁爾西愛路幹嗎?再去看一下幹娘和二姨娘?
總還是該去看一眼的,有個始也該有個終,便由黃包車坦然地拉了去邁爾西愛路的花園洋房。
一路夜風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棟花園洋房,卻是意外的燈火通明,裏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進進出出,亂成一鍋粥。王家的娘姨和門房都被趕到花園中央,都驚慌失措地看著這群翻箱倒櫃的巡警們。
大鐵門口正站著三兩個人,她認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車就直直走過去。
“怎麼還要抄家?”她的聲音中挾了三分怒氣。
巡捕麵無表情,道:“上頭交代的。”
雁飛踩著高跟鞋,淩厲地走到他們麵前。
“王老板涉嫌縱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
雁飛釘住藤田智也,隻看著他,“你也該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著手,望了望雁飛,又像是沒望她。他隻是皺了皺眉,轉了身。
雁飛依舊走到他麵前,“你這人——”
藤田智也的眼神飄回來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麼,而是提前告訴你結局!”
雁飛重重呼氣,心頭壓著大石,很冷,一冷到底。
有小巡警跑來彙報。
“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們不注意——給王老板——殉情碰了牆,隻怕是活不成了!”
那邊的巡捕亂作一團,有的在門房打電話叫救護車。
雁飛旋了個身子,心裏壓的石頭又重了,她的肩頸脖子無處不在痛。她顛著高跟鞋,走過訇然破落的路,走過蔫作一團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淒清的夜風下,巡警們抬了幹娘出來。她滿頭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綿延漸幹的血痕。
雁飛看不到人群簇擁下的她的臉,不知還是不是記憶中那張肥碩的臉。她憤怒地轉了頭,對住藤田智也的木然。
“這就是你們要的結局!”
他還是無動於衷。
人散了些,一天的驚痛終也須散。
藤田智也說:“我送你回去。”
雁飛不理他,轉身隻顧自己走入黑夜裏,卻是知道他必定會默默跟著。
月光下,掃出他淡淡的影子。
他似乎是在歎息。是不是歎息?還是她的錯覺?
雁飛真切地感到冷,用手環抱住兩臂。
藤田智也脫了外套披在她的肩頭,她無力也無心去拒絕,隻抓緊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幹爹在羅店買了一塊墓地,給他和幹娘合葬的。那裏現在被你們日本人搶走了,這事情煩你去辦一下。”
“好!”
她回頭看他,他的臉一貫沒在黑暗裏,看不真切。
“我到底該叫你藤田智也,還是王亞飛?”
這次,他沒有回答。
涼風吹得雁飛肩頸“吱吱咯咯”無處不痛,她隻想回家沉沉睡去,躲開這邊的人和這邊的風。
兆豐別墅裏聲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飛也睡了三四天。間中除了吃飯洗澡,竟沒有下過床。醒轉的時候不過喚蘇阿姨去買報紙。
蘇阿姨送報紙的時候問她:“袁經理搖來德律風問小姐什麼時候上工。”
雁飛靠著蘇繡軟墊,接過報紙來,道:“這兩天告病假,明朝就去。”
蘇阿姨領了命令,雁飛又吩咐:“改天叫人來拆了德律風,現下我可沒有那麼多錢來供這玩意兒。”也省得要被人隨傳隨到,總得掙回一個清淨世界。
她專心看報紙,最近能看到很多新聞。
王老板夫婦的訃告刊登出來,說是在龍華殯儀館舉辦了隆重的葬禮,還請到著名學者卓漢書寫了挽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他的死,是起了點作用的。報紙一致舉哀,抨擊日寇和租界當局,一時間滬上商界抗日情緒愈加洶湧。日本人辦的報紙也沒閑著,發了老長的稿指責王老板乃滬上投機商人,因倒賣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殺,望中日商人引以為戒。
你來我往,當真熱鬧非凡。
雁飛放下報紙,想,幹爹算不算是生榮死哀?
再往後看,王少全已繼承了家業,接管了王氏的棉紡廠和綢布店。總歸該是王家的,統統已經還給了王家。隻是沒有看到絲毫有關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卻在報紙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報,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鉛字,整齊地碼在報紙中縫的演出預告欄裏。
“一段王子複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淚譜成的複國之路!英倫傳世名作——《王子複仇記》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傾情奉獻”
“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飛喃喃地念,啞然失笑。
此去經年,他何時變成了深情小生?
一個演現代戲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揚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衛生間梳洗。流水聲“刷刷”的,衝刷一切。
蘇阿姨聽見聲響,又跑來問她:“小姐要出門?”
她絞幹了毛巾要揩麵,含糊不清道:“去看戲。”
蘇阿姨說:“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來過了。”
雁飛“嗯”了一下。
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來一次,在她的客堂間小坐片刻。她並不下樓,隻叫蘇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
昨天他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告訴她已經交還了王老板的骨灰給王家。
她把字條在陳曼麗的牌位前焚了。皺眉想,他們的牽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觸手可及死亡的人,攪和在一起才叫無望,多麼不妙?
她是絕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絕望。生死一根弦,說不清道不明,也不想自尋煩惱。
蘇阿姨卻是害怕的,說:“這個藤田先生如果再來?”
“還這樣招待。”
“可他是日本人。”
“你若是怕了就辭了我這邊的工。”
蘇阿姨便不響了。
誰都活得戰戰兢兢。
雁飛不同她計較,起身換了身旗袍,就要出門。卻突見外麵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裏把旗袍換了,換上改良過的陰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陰丹士林寬腿褲,罩上白色開司米披肩,換上了半舊的榔頭尖皮鞋,一下斂了鉛華。她拿了油布傘,一撐開,輕輕巧巧走入蒙蒙細雨中。
上海的深秋,總有毛毛雨的天氣。雨像無孔不入的密探,從傘的縫隙來窺探人的心事。她曾經小心鍈過弄堂裏積的水塘,手裏撐了傘,身邊的英俊少年為她拎著水桶。
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瞼,總蓋著些心事,一點麵部表情都沒有。冷不防有雨水打進來,打散他臉上的寂靜,他醒了,側頭看她。發現她正看著他,她把嘴角一翹,說:“你在想什麼?”
少年向抒磊,笑的時候是令人如沐春風的。他藏著心事麵對她的時候,就笑著瞅她,於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樣的人花樣的年紀和花樣的愛情。也許隻是她認為那是愛情。
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臉上了妝,更冷峻了。突出了他的薄唇鳳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說過:“薄唇的男人都薄幸。”
那時候是在周小開在馬斯思南路上新為唐倌人置辦的小洋房裏,他帶了前來投靠的少年來。
“他考來上海的中學,表姐夫死了,我便幫一把。”
向抒磊帶了禮來的,周小開蹺著二郎腿把玩著的藍山玉貔貅,通體的綠,在他的指山之間。他笑納了,還指點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聲:“舅媽!”
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飛:“把二樓西廂房整理了給表少爺。”
雁飛走過去為他帶路,“表少爺請。”
他朝她露齒一笑,“我叫向抒磊。”
她點點頭,也笑了,領他去西廂房。
西廂房,風流婀娜,多少故事的發源地?她聽歸雲唱過《西廂記》,聽的時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張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鶯鶯,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紅娘。
她沒有千金命,卻想給自己抱隻鴛鴦枕,活該跌個粉身碎骨。
誰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會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戲,他戲裏戲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個王子。
他所說所想,都比她高明。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他怎麼還是在考慮這些深奧的問題?
雁飛坐在觀眾堆裏,悄悄打了一個哈欠。
這樣的戲碼總是悶的,每個演員的表情都誇張到了極致,每個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無數倍,連僅有的愛情都蒼白。
雁飛看得很累,也許近來睡得太多,倒是疲勞了。看到最後,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個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仰望。
他多麼堅持地保持了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