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她隨波逐流,從東北小土妞變作了海上孽海花。
陳曼麗曾說過:“上海這個海,隻有讓女人愈加墮落。”
男人呢?褪去雛形,風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禮。
就像向抒磊。
戲散了場,雁飛隨著散了的人群出了戲院。天已全黑,毛毛細雨也揮潑成了瓢潑大雨。她撐了傘,逆著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戲院的後門走。
忽清醒,這是要幹嗎?難道要和他見麵?
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的好。
再轉身。
身後有個女聲在喚:“向抒磊向抒磊!”
多像多年前的她,愛這樣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頭。
向抒磊的聲音,穩穩傳到她的耳朵裏,像秋天的雨一樣冰涼,一樣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們吃好!”
“向抒磊,今晚滿堂彩,團長特地要請你的。”
“我真的累了。”
女聲還在喚他,他已經走了,因為再無他的聲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飛舒了口氣。
堅定的人多好!永遠能走得這樣決絕。
不堅定的人,如她,隻好一腳深一腳淺鍈了水,沾了一身的濕回家。
還會遇到層出不窮的難題,兆豐別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個掃街夫正在路邊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導致積水成災。
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導不通,必定在弄堂裏馬路上積成水患。雁飛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彎腰要挽起褲腳管,要報廢腳上的舊鞋了。
“我來幫你。”
這聲音是熟悉的。雁飛說:“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這邊來閑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裏的傘,挽了褲管,“我背你過去。”
雁飛撐了傘,傘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負擔。她從上到下都癱軟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順從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穩穩拿住傘,決定暫時與他同“傘”共濟。
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裏走去。他是個高個子,闊闊的肩膀,背形是寬厚的。雁飛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點。
他說:“小時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這樣背我過水塘。”
她問:“你娘是中國人?”
他說:“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馬路的。”
雁飛輕輕說:“那裏多的是幺二堂子。”
藤田智也不再說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水花裏。終於把她送到那一邊,他放下了她,說:“明日司令部包了百樂門開中秋節舞會,我請你做我的舞伴。”
她摁了門鈴,又轉過來,朝他點了點頭。
他還不走,撐開了自己的傘,即將與她分手,轉身之前忽然問:“我們算不算同一類人?”
雁飛眼睜睜看他。
他說:“同是沒有靈魂的人才會做事情不著邊際。”
雁飛動了動腿,腳上的舊鞋免過一劫,順延了性命,全賴於他。但這鞋毀了是無所謂的,本已做好報廢的準備,現在不過加多了苟延殘喘的日子。
這樣才更痛苦,還要捱日子。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得了嗎?
她否定他,說:“不對。我知道我是中國人,你呢?”
混沌世界裏,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惡毒的籌碼。
他被擊中,神色顯出痛苦,也會報複,“明天還請穿戴整齊,好好工作。”
她不會輕敗,“我的職業道德向來比命好。”見他的神色是複雜難測的,但是門開了,蘇阿姨出來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讓他窺探她的心事。
萬般心事終需化,各人再尋各自門。
雁飛並沒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豔照亮百樂門。
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著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
袁經理已十分適應為日本人操辦舞會了,還能別出心裁翻出一些花頭筋。他隆重地擺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請來日本大廚,現場做了海鮮刺身。紅豔的布菲台上,盛裝著剔透晶瑩的等待瓜分的肉體。
他見著雁飛,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東麵不亮,西麵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飛手裏握了檀香扇,搖了兩下,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棄暗投明,正是時候。”
袁經理冷哼道:“小騷貨少諷刺我,你家幹爹是現成榜樣,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是正經。”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閑閑的,也沒了話。袁經理顧自去招待他的貴客了。雁飛往場內一掃,就看到穿著軍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來。他腰間懸了軍刀,一手握在軍刀柄上。
雁飛往後退了一步。
他說:“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職業。”他是真心說的,她難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綠朵雲縐的旗袍,鑲了仿碎鑽,在晨昏不分的舞池裏亮著。
雁飛頷首,說:“你也是。”
都披上一層皮,隔了一層皮,就隔出了國仇家恨。
“很威風!”
她的嘴角翹起來,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彎,把她帶進了舞池子裏。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裏麵的人認得他的多,都是日本軍人和商人,老擠過來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愛理不理。
雁飛笑他,“你也對你的日本同胞擺架子?”
藤田智也微笑,“你就這麼把我當眼中釘嗎?非要奚落我兩句才開心?”
雁飛搖搖頭,“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為她看錯了,便蓄意帶著藤田智也的舞步,轉向那地方要看真切。
的確沒看錯,是王老板的二姨太,正陪著她也認識的山田跳舞。
在王老板身邊的她,倒還拘謹的,從不垂發,也不穿洋裝。此刻在日本人身邊的她,把自己整個地潑了出去,大波浪的發同大波浪的裙一起卷著,山田的那隻手在波浪之間不安分著。
雁飛被生生嚇了一跳,她是沒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氣堵在喉嚨口。
太不堪,太肮髒。
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飛,先是愧,整個臉都要埋在波浪裏,再抬起來,笑了一笑,是一種見了盟友的笑。
一曲舞罷,藤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飛身邊。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
雁飛駭異地看著她,不知她何出此言。
“我真是不得已的,啟德說走就走,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爺眼裏又沒我這二娘,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原來如此。
二姨娘和袁經理,真是異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飛忽而覺得自己無法原諒,便冷冷道:“你可以和幹娘一樣!”
二姨娘臉上瞬間紅了白,白了紅,不知如何自處,瑟瑟發抖地抓過雁飛的手,“我有錯嗎?我要活下去啊!”
雁飛狠狠甩開她的手,離開吧台。
活下去的代價幾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
隻是都不能再重新選擇了。
她想出去透透氣,走過回馬廊,回眸舞池,竟又見到了熟人。隻覺得今晚的百樂門讓她心驚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個大火坑,逮住一個又一個獵物。
歸鳳像一隻被擒住的小鳥,被身邊笨拙醜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裏也一定堵著一口氣,噎得眼眶都紅著。男人使了蠻力的,握了她的纖腰,不給她方寸的空間透氣。
雁飛衝向站在爵士樂隊旁誌得意滿正剔牙的袁經理。
“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讓戲班子的角兒也來賣大腿,搶姐妹生意?”
袁經理吐了牙簽,白雁飛一眼,“你幾時跟陳曼麗一樣腦子不清爽?這角兒是方先生自己帶來的,我並沒幹逼良為娼的缺德事體。別老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
雁飛驚詫,“怎會這樣?”
袁經理說:“來歸鳳可要一飛衝天了,沒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後背後有張府罩著,一切好辦!過一陣拍的越劇電影《孔雀東南飛》就是她來做女主角兒。有什麼不好?”
雁飛看著歸鳳,嬌弱的鳳凰,折掉翅膀,飛進牢籠,委曲求全,無奈應對,腆出麵來陪伴餓虎豺狼。
為何這樣慘烈犧牲?原因隻有一個。她猜得到,因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頭。
雁飛扭頭走出舞池,疾步飛奔出去,先要緩解自己的哀痛。她亂不擇步,一頭撞了人,抬頭看,嗬,正好是藤田智也。新仇舊恨,終以猙獰的麵目來宣泄。
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絕種?”
藤田智也先肅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犧牲在所難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飛小姐,你失態了。”
雁飛的淚,頃刻就流了下來。
“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成為流離失所的孤兒;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淪落到這樣肮髒墮落的地方;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這一切一切的痛苦!
“我是沒有靈魂,我爹被炸死的時候,我的靈魂就沒了!沒有誰可以救我!”
她要強,伶牙俐齒,無懈可擊;她也柔弱,淚如雨下,驚心動魄。她發了一股狠力,滿腔冤仇,反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來止自己的淚。
心中無限悲涼隨著溢到口腔裏的血腥而擴大。
藤田智也一動不動,手背痛入心髓,竟是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經。但痛是無邊的,如他一樣找不到出口。
他想,她低頭咬他的時候,怎麼那般孩子氣?還是一個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窗外是暴雨過後的夜空,星燦如眸,如泣如訴。
她哭好了,傷了人,痛快了。整理了儀容,雖然還在黯淡消沉,但又是自持冷情的謝雁飛了。當他不過陌生人一般。
藤田智也自己拿出手絹包紮了傷口,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走到酒吧,要來酒。今天這裏供應的是日本清酒和燒酒。
他要燒酒,因為性子烈。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繼續麻痹清醒了一些的痛苦。
他懂了她一點,她沒有懂他。是他不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