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乍醒,幾許清明。歸雲抹去臉上的蒼白,梳了頭,把辮子紮得緊緊的,同皮膚繃得一般緊。這樣看上去會朝氣蓬勃一些。
人間幾許變換,她得努力去過一天又一天。這是不得不執行的努力。自從展風傷得鮮血淋漓,歸雲就站起來了,也不再哭了。還要安撫驚惶的慶姑。
她要支撐起一個家。
展風的消息是卓陽帶給她的,這時候展風已經被送進了仁濟醫館。她記得這家醫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養好一個好身體好讓杜家收留她;第二次進來的時候,是為了看護好杜家唯一的兒子。
王老板的大義和杜先生的招呼,讓展風等幾人終於能被活著送出來。
隻是送出來的人,人也不再像個人。
歸雲將所有的恐懼壓下心頭,問大夫:“他的耳朵會不會聾?”
大夫答:“傷了的那隻耳朵會聾。”
歸雲捏緊了拳頭,點頭,說:“那就是說另一隻耳朵不會聾?那就好。”
展風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親跪著朝他們磕頭。老人家連年受著貧窮困苦,早花白了頭發,滿臉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開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害了展風,除了磕頭,再不知自己還能如何贖罪。
歸雲將徐父扶起來,“爺叔,我需要你的幫助。”
徐父老淚縱橫,幾乎哭得抬不起頭來。
歸雲說:“我娘已經受不住打擊,倒在家裏,需要照顧。陸明的傷時好時壞,也半刻離不了人。”
她不是索求補償,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協助,讓她的家渡過難關。她需要暫時脫出身來,處理更燃眉的事。
那個家已是搖搖欲墜了。
慶姑受不住打擊又因雨天染了風寒,一病在床,神誌不清。歸鳳豁了身,委身方進山當日,便有人過來拿了衣物,此後人是再也沒有回來。小蝶母女和陸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難堪之處,無法幫襯。
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走的走,歸雲身邊連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
一時之間,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絲溫暖的,卓陽陪伴著她。
展風的入院是卓陽用了些關係,也減免了些醫藥費的。卓陽同醫館的副院長有些交情,還特邀來了給展風親自診治了番。
歸雲的感激是難喻的,當她去醫館賬房付賬時,當值的賬房先生告知她卓陽已付清了醫藥費住院費。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裏,沿著醫館的廊坊一間一間地找。
廊坊下橘紅暖色燈光溶溶的,灑在地上都是寧靜馨遠。這樣廊坊本是狹長的,因有了這樣的光,歸雲竟不覺得長。那邊的盡頭是沉沉的夜,外麵花木茂盛,在夜裏也有盎然的生機。
走過去,看見了月亮,也看見了黑暗裏真正的光明,她還看見了卓陽。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邊青煙嫋嫋。微微秋風拂來,帶來淡淡的煙草燃燒的味道。
卓陽聽見腳步聲,見是歸雲,不想她又見到自己這般情形,一時手指夾著細長的香煙,呆愣在原地。
歸雲搶過他手上的煙,蹲下撿了幾張落葉,將煙頭擰滅,“你總抽煙,對身體不好。”
他就說:“好,我不抽了。”
不等她回答,就拿過她手裏團住的落葉,扔進一邊的垃圾箱內。回頭看她縮了縮肩,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
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裝,此刻有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香。她將手伸進袖子裏,他替她扣好領口的扣子,怕還有風灌進去,像在給小孩子穿衣服。
中山裝其實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後卻有安心的暖。
歸雲第一回主動了,她輕輕靠上他的胸膛。
“如果沒有你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撫拍她的背,像安撫一個孩子,“我此刻不會離開。”
她的心回了溫,淒涼和無助被安慰住了。
卓陽真的沒有離開,伴著她一起為展風陪了夜,還把展風的擦身換尿盆子的事接了過來。歸雲是清楚他的,也是個自小嬌生慣養的主,所以做這等事的手段並不熟練,但也為著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陽肩頭淺眠。夢裏夢外,她喃喃地說:“卓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
卓陽的吻,輕輕停在她的發上。
次日一早,卓陽又趕著去報社上班了,歸雲仍是留在展風身邊。展風的傷很嚴重,傷口疼起來,就算是在昏迷狀態下,也會咬牙切齒,手指狠狠抓扯著床單。
歸雲心中是千刀萬剮般疼。頭先支持他跟著王老板,卻是真的沒想到會看到如今的慘痛後果。真是又悔又恨。
幸而徐父真是個老實忠義的人,自認自家的孩子對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為杜家贖罪。他吩咐了徐母專門照顧慶姑,他親自來替換歸雲照看展風,使她也不至於左支右絀。
歸雲有了閑餘工夫,把家中緊急的事宜一樁樁細細研究。
她先盤算了積蓄。雖說卓陽付了醫藥費和住院費,但總讓他來承擔這些費用也不是個章法。一家幾口人的口糧急需解決,她決定先去寶蟬戲院找袁經理。
袁經理並沒有見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歸雲的合同一摜,皮笑肉不笑,“曠工三天,這可怎麼算?”
歸雲忍住氣,“我告過假了。是家裏出了事情,完了我自會照舊來上戲。”
江太中露出貓戲耍老鼠一樣的表情,“哈!你當這裏還是杜立行的‘慶禧班’?一切按照規矩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不能讓戲班子姐妹有樣學樣了去!”
她知道他是嫌她上過日本走狗的黑名單,不太平了,於是幹淨利落地掃地出門,且還沒戲弄夠,“歸鳳現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這丫頭腦子那樣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過來摸上歸雲的臉頰,“你想像歸鳳那樣紅火也不是沒有機會!”
歸雲怒極氣極,不住想,要忍住這刻,自己是萬不能再出差錯了。她偏頭避過江太中的手,拿過合同書,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給戲院添麻煩了,祝袁經理往後生意興隆!”
慨然轉身離去,走出戲院。
外邊日頭正盛,歸雲睜不開眼,手裏捏著一張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從。現有的生計滅了,她還有什麼辦法回天?
一步步走得艱難,馬路上的斑馬線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動了,更不知道走到那頭還會不會有出路。
一輛銀色小汽車開來,車窗裏探出了個人驚叫兩聲:“歸雲,歸雲!”
歸雲循聲望去,是歸鳳。她隻能看到她一眼,她像個濃妝但萎敗的娃娃。隻一眼,那車遠了,她看不到了。歸雲發了狠去追那車,卻隻能眼睜睜看它遠去。力氣竭了,手一鬆,那合同順勢隨著風飄到馬路中央,馬上有車開過來,碾過這紙,一下兩下的,黑敗在地麵上。
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尋去,卻屢次被擋在門外,她就在門口站牢,死等。最後周文英出來了,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對她說:“歸鳳小姐現在是我們方先生的貴客,請杜小姐不必等了!”
“你們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厲聲道。
“杜小姐後台硬朗,我們虧待了。不過歸鳳小姐隨和,性子也好,我們萬不會虧待。這也是減你家燃眉。杜展風的案底還沒銷,若不是現今重傷在床,巡捕房還得要拘回去拷問一番。杜小姐我看你還是別多管閑事為好!”
周文英的話讓歸雲如雷轟頂。真真任人魚肉,而毫無反抗之力。
歸雲又得隱忍,直忍到五內俱傷,還是要強打精神籌謀出路。
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紡廠,直接找到王少全。
王少全已坐進了昔日王老板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掛著王老板的遺像,他的臂彎上紮著黑紗,格外觸目。
歸雲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經曆喪父之痛,自己這頭的事又要來煩他找出路。見到王少全時,隻覺得他的臉色和自己的臉色一樣不好看。
“一場浩劫,我們這裏什麼都不剩了。”
王少全起頭就說這樣的話,歸雲根本沒有辦法接口,甚至暗中瞠目結舌。
“日本人起訴我父親倒賣文物,現在王氏全部的產業都被凍結,我這裏也是度日維艱。”
歸雲想,怎麼開口?她原是做著為展風拿一些勞傷費的打算來的,並且如有可能,是想進王家的棉紡廠做紡織女工。想了老半天,硬著頭皮問:“我想請王少爺相幫看看廠裏可還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
王少全的臉皺成一團,“這就是我最最著急的事,自打父親出事以後,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關係戶,撤訂單的撤訂單,終止供貨關係的終止供貨關係,工廠裏都要揭不開鍋了!”
歸雲垂頭喪氣地走出棉紡廠,廠裏的門房認得她是展風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這兒子遠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開,就靠變賣老子留下來的古董過活,遲早連廠子帶綢緞莊一道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