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二章 烏夜啼·孤蘭獨綻(2 / 3)

歸雲朝門房笑笑,有點慘然的笑。

“不知道王氏前途會怎樣?”門房搖頭歎息。

歸雲也歎息,她同樣不知道該走的前途是怎樣的。

她回到展風的病房。展風仍在昏迷,也許傷口還在疼,他臉上的表情痛苦,幹涸的嘴唇一開一闔。

歸雲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觸到水,就拚命喝,像沙漠裏渴得狠了的人。

自小到大,他幾曾捱過這樣的苦?歸雲不由辛楚,淚如泉湧,淚滴到展風的麵上。滾燙的濕熱讓展風抽動了一下麵頰,微微睜了眼,混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歸雲分明聽見他在說:“小雲,我們沒有輸。”

隻一句,他又昏睡過去。

歸雲用手指擦幹淚。

沒有輸,也不能輸!

歸雲對著展風,說:“我們一定不會輸。”

有人敲了門,歸雲打開房門,老範笑嗬嗬站在門外,手裏端了隻小銅鍋子。撲鼻的鮮香,鍋子裏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餛飩。歸雲無疑是驚喜的,忙將老範迎了進來。

老範道:“杜小姐,老範來看看你,幫襯你做些點心。”

歸雲這回眼倒是熱了。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尋了來慰問,不管怎樣,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時同老範說了些感謝的話,老範又親自喂展風喝了幾口湯。

閑下來老範同歸雲講了一陣子話,話裏話外顯然並不隻是送這樣一鍋餛飩來。他說:“月前我在淡井村那邊看中一家店麵,那裏靠近霞飛路,又臨著好多石庫門,市口不錯,我也想租下來正經開個鋪子。”

歸雲點點頭,她想,老範來不隻幫她一個小忙了。

老範哈哈笑一笑,繼續道:“不過我一個人要頂下那間店麵,著實吃力,在上海灘上也就認識這些個人——也就是厚著臉皮來拉股份的。”又怕歸雲不答應似的,再說,“那地段離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來想去,請杜小姐入個股子,做個合夥人。”

歸雲突然問他:“老範,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哪裏?”

老範一下被問住,“啊”了幾次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聽小卓先生說的啊!”

歸雲笑得眼裏含了瀲灩的波光,是澄明的。她無力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幫忙,想了想就道:“這當然是很好的,隻是我家積蓄也不太多,而且現在這陣少不了人,怕還不能全力以赴。”

老範見歸雲應肯下來,很是歡喜,忙說:“我們都是小本經營,但求溫飽。杜小姐先照顧好家裏,開店的事我們商量著辦。”

說下來,兩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歸雲本有些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風格,此時又遇到萬般的困難,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時快了三倍。一麵把家中裏外諸事順一遍緩急,當下就和老範定下了簽租約,裝點門麵的事情。

歸雲沉靜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範對這位小姐情急下仍這樣有條不紊大感佩服,心生愛護,說:“杜小姐,人活一世,總會有三病五災。咱們隻要忍痛沉氣,發奮圖強,總能捱過去的。前邊就是大晴天。”歸雲重重點頭,不流眼淚,必須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裏也有了後盾。回家同慶姑一說,慶姑也讚同,道:“這也不失是條出路。”又歎,“我現在身邊統共就剩你一個可靠的人了!”

歸雲服侍慶姑喝了藥吃了飯,再寬慰她,“展風的傷越發好了,隻要苦過這陣,會越來越好的。”

慶姑長長歎一聲氣,淌下淚來,“咱們家是造了什麼孽,三個孩子個個這麼倒黴。幸好展風保了命,可歸鳳,歸鳳——”

歸雲心裏陣陣極痛,淚也將忍不住。慶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說:“歸鳳這一去,等閑是出不來了。沒想到她為了展風做這樣大的犧牲!”她看牢歸雲,“歸雲,你不要拋開展風啊!”

歸雲的心緊了緊,隻能道:“娘,你放心吧!”

慶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方才入睡。

歸雲回到房裏,已是倦極,和衣蜷在床上。透過老虎天窗,能望見天空中的月亮,皎潔而明朗,孤獨地懸在空中。

她望著月亮,心和眼一樣漸漸沉重,逐漸模糊了雙眼。

弄堂裏打更的一聲近似一聲過來,又一聲遠似一聲走遠。不知哪裏的野貓,躥上了房頂,在月亮之下悲啼著,和著“篤篤”的打更的聲音,是夜裏催眠的和音。

歸雲隻想一覺睡沉過去,醒來之後,就能神清氣爽,再度為人,仍會有無窮力量。

卓陽大清早就騎了自行車跑來日暉裏,走到弄堂口,方覺得自己真是發了傻勁。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著杜家的窗口發愣。

最近他也太累了,時間緊迫,前線的戰事牽動他的思緒。他恨不能手裏的筆變作槍,跳出上海幹一場。

隻有看到歸雲,他才會奇異地安定下來。他等得有些久,想吸一支煙,又想到歸雲,便能戒了煙。

她是那樣靜定的人,能安撫他浮躁的心。

望著歸雲的窗口,卓陽漸漸理順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著東麵,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陽光。陽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斕的七彩。她在斑斕中出現,推開了窗,一隻手還紮著辮子,白淨的臉露在陽光裏,做了一個深呼吸。再然後,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閃身從窗口消失。

石庫門的鐵門輕輕開了,歸雲輕手輕腳帶上了門,跑到他的麵前。

“你怎麼來了?”

她還殘留睡意的迷糊的臉上迷糊的表情,卓陽望著望著就忍不住微笑。

“歸雲。”他喚她的名字。

清晨的微風裏,歸雲聽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風像潔白的羽毛,將黑夜殘留的委屈和辛酸,輕輕掃落。

卓陽低頭,能看見她眼波流轉,情意浮動。他說:“哎,看西洋鏡的小姐,我愛你!”

她呆了,亂了,臉在燒,心也在燒,神思浮著,似真似幻。

卓陽一鼓作氣,握過她的手,緊緊握住,重複:“歸雲,我愛你!”

歸雲心底的一處,纏綿地開出一朵燦爛的木蘭,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地照亮。陽光將幸福盛裝,灑在她的身上。他仿佛從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運。

她接不及,結結巴巴:“可、可、我、我——”

卓陽見四下無人,往她額上輕輕一吻,說:“不管未來有多困難,我都願意承擔你的一生!”

歸雲的眼底浮上一層淚光,她伸了手,將他的手和他的愛,一起接下來。

他說:“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會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淚。我聽人家講,眼淚流多了會變成下輩子的傷口。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哭了。”

她便逼回了淚,努力點頭微笑,“我不會哭了,真的!”

日漸高起,朝霞染紅了半邊的長空,弄堂的東邊開始蔓延陽光,一直燦爛到歸雲的身邊。弄堂裏的人們醒了,帶著新的一天的生氣,打開了大門。進進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陽活潑地將自行車旋了個提溜,調轉車頭,說:“下班後我去醫院找你。”他一路快樂地騎了出去,還吹起了口哨。

他的心情在這個清晨,非常快樂,也掃落昨日的陰霾。他想,他總將避不開的問題束之高閣,有時候竟是錯誤。

這樣的主動,這樣同歸雲兩情相悅,幸福得他前所未有。

他又想起了昨夜。

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親在等著他,還同他老生常談,“我放鬆你太多,《朝報》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紐約留學。”

他用溫和的口氣,恭敬的態度,對父親說:“爸,我心裏有打算。”

卓漢書好像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半點作用也沒有。兒子也在變,沉著了,穩重了。他倒不得法了,發現用自己的視角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卓陽有點吃力。

卓漢書道:“這些日子,你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盡。”

卓陽便了然,低頭,說:“爸爸,我是敗家子。”

卓漢書冷哼一聲,“你也曉得!”

卓陽出乎卓漢書意料地跪下來,說:“詩卷是祖上傳下來的,但可以用來換十六條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頓解氣。”

半晌,無人說話,隻有石英鍾在那裏“滴滴答答”地走。卓陽躬著身,同父親比耐心。

卓漢書雖是嚴厲的人,但從不體罰兒子。兒子放低了姿態,他靜靜地看,知道他也能忍辱負重了。

全部的隱怒化成了焦慮,沉聲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

卓陽抬了頭,看著父親,第一次誠懇地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說得多偉大。但我見過血戰疆場,目睹死亡、親曆烽火,我懂戰爭的殘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願!我不能再讓那些人在我眼前活生生死去,我注定是個敗家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