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隆慶十七年。
那天整個錦都都很熱鬧,罕見的熱鬧,每個人都被這種氣氛所感染著,喜氣洋溢。街頭巷尾,人人都談論著同一件事——太子大婚。
離皇宮很近的延康坊,庭院深深的府第大門將外麵的熱鬧隔絕開來,而裏麵亦是一派喜氣。
蕭府,這一場盛事中的另一個主角。太子大婚,新娘便是這家的嫡長女蕭雨孟。
不僅如此,五個隨嫁媵妾中亦有一人出自蕭府。便是此時還在閨房中靜默而坐的那位蕭二小姐,蕭雨盈。
她確是靜默而坐,已經很久都沒有挪動過一下,好像城裏的熱鬧、府中的熱鬧都和她毫無關係。
她知道,待得今日過了那道門之後,她與她的長姐,便是最為水火不容的敵人。
她早已下了戰書。在父親決定讓她成為隨嫁媵妾的那一天,她就高傲地告訴她的長姐:“這次,我不會輸給你的。”
.
她已經輸了太多次,幾乎可以說是從小輸到大。歸根結底,也不過就因為兩個字:嫡、庶。
蕭雨孟是蕭家嫡長女,而她是蕭雨孟的庶妹。所以她注定要矮上一頭、事事讓三分。
她從小就知道嫡庶有別。比如在先帝為當今太子定下親事的時候,就是從一幹嫡出的世家女中挑選,根本輪不到她們這幫庶女什麼事。而如今隨嫁的四個人中,除卻她這個跟蕭雨孟沾親的是庶出以外,其他三人也均是嫡出。
她要一爭,多麼難。
.
她的母親走得早,她是由嫡母帶大的——也就是蕭雨孟的生母。嫡母是個很大度的人,對雨孟自然好,待她也不錯。可她心裏頭清楚,在嫡母眼裏,隻有雨孟才是她的女兒,甚至在蕭家眼裏……也隻有雨孟是蕭家的小姐。至於她麼……一個妾室生下的孩子,日後能有用自然好;若是無用,在這樣一個大世家裏,沒有人會想到憐憫她。
所幸她出落得漂亮。
她已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背地裏和她的長姐爭,事事都爭。但她始終爭不過,不論她做得多好,在父母眼裏,總是她的姐姐做得更好些。
所以現在……她心裏止不住地暢快。她要離開這個家了,嫁到太子府去,避開家人的偏見去和長姐爭,爭太子的寵愛。
她一定要比長姐更加得寵,她要她的長姐知道,離開了蕭家,她們的嫡庶之差就什麼都不是了。
.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的。雨盈坐在煖轎中,微掀起轎簾偷偷往前瞧去。前麵就是雨孟的轎子,與她們不一樣的顏色,紅黑相交著,尤顯大氣莊重。
即便是不熟悉皇家儀仗的百姓,也能一眼就分辨出來哪一頂轎子中坐的是未來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而後到了太子府,五名媵妾都早早地服侍著各自回屋歇息。昏禮,沒有她們的事。能和太子同牢合巹的隻有蕭雨孟一人,她們隻要等著明天起來問安就好。
她獨坐在裝飾精致的房中,忽然覺得才剛剛入府,她心中的不平就已然按捺不住了。憑什麼剛進了太子府,她與長姐就又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她悄悄推了門出去,站在離正廳不遠的地方靜靜瞧著,瞧著裏麵的觥籌交錯,他們都在賀她的長姐。
一陣碗盤落地的聲音,她循聲望過去,不遠處是個侍婢打翻了東西。
然後她聽到有聲音低斥道:“不長眼!這是殿下和太子妃行同牢禮的東西,還不快去再備一份?”
同牢禮?那是牢食?
她挑了挑眉,輕聲吩咐了跟出來的侍女一句:“折瑜,去知會一聲,讓那丫頭到院門口跪著去。就說是我的意思,長姐大婚打翻牢食,不吉利。”
她說著就轉身回了自己房裏。她是太子良媛,府中除了太子和長姐,就是她的地位最尊。也就是說……除非那兩人瞧見了、發話了,否則誰也不敢做主免了她的罪。
至於他們能不能瞧見……明日一早,他們是要進宮向皇後和舒韶夫人問安的。
她早就知道那丫頭是誰,婉然,太子府最得臉的三個侍婢之一。次日,她果然聽說,太子赦了婉然的罪,沒有半句額外的責怪,當然……也沒有告訴她的長姐關於牢食的事。
她在片刻後去書房求見太子,俯身一拜,帶著幾分忐忑和委屈之意道了聲:“殿下恕罪……”
恕罪?太子一愣,擱下書問她怎麼了,她跪坐在地,支支吾吾地說:“臣妾不是……不是有意要刁難婉然姑娘。隻是因為那是長姐的牢食……所以……”
太子聽言一笑,打趣了一句:“好端端的來認這個錯?你若自己不說,我都不知道是你。”
那是她第一次見太子,就用盡了算計。淚盈於睫地好一番委屈,想著法子讓太子哄她、勸她,太子沒有對她表露太多的喜愛,但到底也是溫言相勸。
傍晚時分,雨盈就去她房裏找了她,凝神看了她須臾,淡漠一笑:“才入府不足一天,你就這麼急著出風頭?”
“為什麼不能?”她回笑道,“風頭麼,能出就好,早一些晚一些有什麼區別?”
她很快就發現,即便父母總是疼長姐多些,但要爭男人的寵愛,她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長姐是蕭家悉心教大的太子妃,儀態萬千、有母儀天下之德,卻不知絲毫不懂得如何撒嬌。
這偏就是她的強項。她在府裏看慣了姨娘們的所作所為,又私底下學了一身好舞技,這都是她琴棋書畫俱全的長姐做不到的——而琴棋書畫,泰半的貴女都會,長姐實在難以出挑。
所以她爭寵的過程,比她所以為的還要容易了許多,很快就將其餘幾人都比了下去。盛寵之下,她逐漸清楚了一件事情,太子不愛她,一點也沒有。這於她而言是件好事,因為她也並不愛他,她隻是為了爭寵、隻是為了和她的長姐一試高下,隻是為了讓外人覺得……真正為蕭家掙臉的是她蕭雨盈。
母儀天下的是她的長姐,就如牡丹,是花中第一流;她就如同嬌滴滴的海棠花,少了幾分大氣,到底還是花中貴妃,惹人憐愛……惹夫君的憐愛。
她看得出長姐對她有嫉妒,可她無所謂。長姐已是習慣性的賢惠,家族把她教導得很好,讓她識大體、知道該如何容忍妾室。所以她愈發地在長姐麵前炫耀她的恩寵、愈發地目中沒有其他妾室,仿佛
那高坐在太子妃之位上的……是她。
偶爾她也會覺得委屈,自己得到了萬千恩寵卻得不到愛、亦無法成為正妻。那種不愛的感覺很是分明——哪怕她並不知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卻知道目下的自己,沒有愛,也沒有被愛。她和太子之間永遠隔著君臣關係,無論他多麼寵她。
她得不到愛,那正妻的位子呢?
她想……也許她有個孩子,就會離那個位子近一些吧。她和長姐都是蕭家的女兒,如若她能有個孩子,也許族人便會偏向她多一些?
但第一個有孕的,並不是她。是幾人裏最不起眼的方氏。
方氏難產死了,孩子交給了長姐,成了太子的嫡長子,當今聖上的長子長孫、嫡子嫡孫,長姐的地位愈發地不可動搖。
她察覺到這其間必定有什麼事,方氏的死……可能不隻是難產那麼簡單,但又覺得長姐並不是會做出那樣的事的人。後來她終於知道,是蕭家促成了這一切,為的就是讓她的長姐有一個孩子傍身。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總有一天,她可以用這個把柄將長姐踩下去吧。
可她最終摒棄了這個念頭。
她沒有辦法忘記,她叫蕭雨盈,她姓蕭。她是蕭家人……這幾個字就如同嫡庶之別一樣,在她心裏根深蒂固。她的一生都注定要為自己的家族做事,光耀門楣……哪怕她很清楚,這是多年來她的家族刻意灌輸給她的想法。
.
皇帝很快駕崩了,太子、她們的丈夫賀蘭宏晅登基為帝,她被封為昭儀,位列九品之首。而皇後……自然是她的長姐。
彼時她的風頭早已無人能及,就算是在家族裏,大家對她的關注也日漸超過了她的長姐。因為她寵冠六宮,博盡了帝王寵愛。
但是,無論族人多麼看好她,始終不會有人提出讓她取代她的長姐成為皇後,一個也沒有。
她告訴自己,後位實在是個無所謂的東西,她好好作她的寵妃便是了,長姐要爭寵也永遠爭不過她,如若她日後能有一個孩子……興許就能自己扭轉局勢。
光耀門楣,她做到了。人們談論起蕭家的時候不再隻是“蕭家出了個皇後”,而是“蕭家的女兒寵冠六宮”。
她在宮中風光無限,沒有一個人能比得過她、沒有一個人敢輕易得罪她,甚至連皇後也逐漸地要讓她三分。她不遺餘力地固著寵,憑著年輕貌美竭力地炫耀著,無一處不在與長姐做著比。那些日子,贏的總是她。
她活得風光而自在,除了固寵以外,其他的事她幾乎不上心。
直到那個震撼六宮的意外出現。
宮裏多了一位宮嬪,不是采選進來的家人子,是皇帝的禦前尚儀。這個人的受封,讓所有嬪妃都禁不住地心裏一緊。誰都知道這個晏然和皇帝是怎樣的情分,從前就有人擔心她會不會最終有一日成了宮嬪,後來放下了心,是因為皇帝答應要讓她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