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楚晗小傳(下)(3 / 3)

“母親……女兒求您。”楚晗跪伏道,“兩年了,女兒知道陛下的心思。這事再這麼拖下去,晏然不是一死也不能再留在宮裏……您讓陛下再跟她分開一次,隻怕還不如給陛下一刀來得舒服。母親……您看看這兩年的後宮,景氏生下了一雙兒女都沒見怎麼得寵,旁人陛下更是可有可無,獨這個晏然,您不能看著她死啊……”

她說得平靜極了,平靜得好像自己並不是嬪妃,好像那個九五之尊寵誰都跟她毫無關係。

大長公主怔了許久,隻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疑惑不已地問她:“阿晗,你告訴母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這麼多年,母親以為你是一心愛慕陛下的,可你若當真在意他,又為什麼這樣容得下別的女人?那個晏氏是個好孩子,可她到底也是你夫君的妾室。”

“母親……”楚晗直起身子,低著頭想了又想,一如當年先帝與母親問她到底喜歡太子哪裏時那樣啞笑說,“我不知道。”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想的……不過,看著陛下高興,我心裏也高興。所以……求母親幫她一把吧,她如是死了,陛下會如何……我想也不敢想。”

那天,大長公主又是氣又是無奈,默默地坐了半天沒說話。最後重重一歎說:“讓我說點什麼好?我恨不

能把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你倒好,甘心嫁進宮去做嬪妃也就罷了,如今又為旁人求情。你明知皇後身體不行了,若有一天皇後不在了,難不成你還要看著晏然做皇後、你給她行禮問安去?”

“母親。”眼見著大長公主氣得不行,楚晗竟還笑了出來,抿了唇朝母親撒嬌說,“先別想那麼長遠的事,母親且說,這一茬事母親幫不幫我?”

明明是心裏苦極了。

大長公主瞥了她一眼,女兒這般強顏歡笑地來求她,她到底是看不下去。隻覺得這孩子傻透了,簡直沒救。

幽幽一歎,大長公主點了頭:“知道了,你回宮去吧。我晚些時候進宮去見帝太後,必定把你夫君的寵妾給救回來。”

“諾,多謝母親。”楚晗一拜,竟頗有些歡天喜地之意。

她行禮告退,大長公主坐在屋中,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出了神。良久,悵然地搖了搖頭,為情所困,不知是不是從她母親雲清皇後那裏傳下來的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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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到底是有分量的。勸了帝太後幾句,帝太後雖仍有不快,還是點了頭。如此就算過了第一道坎,以帝太後的名義下旨冊晏然個低位的嬪妃做做,朝臣們斷不敢說什麼。

要麼說晏然命好,臨冊封的關頭,眾人才知道——她有個女兒。

說白了,她在宮外給皇帝生了個帝姬。

任反對聲多大,皇帝和太後也不能委屈了帝姬,冊正三品充容,這是直接照著她廢黜前的婕妤之位晉了一例。

之後……六宮上下,形同虛設。

楚晗一度後悔了,這麼多年來頭一次後悔了,也許她不該這麼幫晏然。如是宮裏沒這號人,皇帝雖是心裏也不會有自己,但好歹一碗水端得很“平”。

可那陣子的事情很多,多到她沒什麼工夫去想後悔的事。皇後大去,靜妃要奪後位。楚晗知道,說什麼也不能讓靜妃坐到後位上。若不然,後宮永無寧日,晏然永無寧日,皇帝也斷然不會高興的。

她和晏然聯了手,奪了皇長子,一步一步……把靜妃逼到了絕路上。

嬈謹淑媛方氏的死、皇後的死一一被揭出來,靜妃已難以翻身了。

最後,晏然揭出了帝太後的死。

那時,楚晗覺得……晏然到底還是比自己狠的。如若是自己,大概會讓帝太後的死因永遠地爛在肚子裏,說什麼也不讓皇帝知道。靜妃可以用別的法子除,她卻無法狠下心這樣捅皇帝一刀。

可即便如此,那天能去安慰皇帝的,到底也隻有晏然,不是她。

她看著晏然折回殿中的背影,心下重重一喟。在他心裏,自己到底什麼都不是。

也不能說什麼都不是……他還是信任她的,讓她掌權多年、讓她撫養皇長子,卻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那樣的感情。

晏然已在成舒殿住了許多日,從晳妍宮被燒毀開始至今,皇帝愣是沒賜她去別的地方住,就這麼留在成舒殿。

這種事,在楚晗身上永遠都不會發生。

原來即便她想得明白,也還是會嫉妒。相較於晏然在步步為營中總能得到他的嗬護,她從來都隻是在為他著想,不曾得到過什麼,也不曾求過什麼。

她腦海中一件件閃著這些日子的事情,關於他和晏然。元沂、齊眉、不再采選、虛設六宮……

都是為了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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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是一種可怕的情緒,可以很好的按捺住,但一旦滋生了,就會無窮無盡。楚晗從沒想過,已入宮這麼多年的她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始嫉妒。明明從前,她更有機會。那個時候皇帝待六宮都很好,誰都有理由幻想一把更高的位子、更多的寵愛。

如今這個時候,皇帝的態度鮮明到讓泰半的宮嬪都不得不死心,她卻突然開始嫉妒了。

她不想成為一個妒婦。

她再度求皇帝讓她出宮,皇帝問她原因,她沒有說。皇帝沉吟片刻點頭準了。

大長公主府裏,她對母親說:“母親,我不想在宮裏了。我突然開始嫉妒晏然,我害怕,我不想動她。她的妹妹嫁給了晉淵,我不能跟她撕破臉。”她沉容垂下眼簾,“我也不想……有朝一日我與她爭得魚死網破之後,陛下親口下旨賜我一死。”

一如當年,她想得那麼明白,堪堪將剛剛萌生的嫉妒扼殺在了心裏。

她說:“母親想辦法讓我走吧……陛下如今除了她誰也不在意,不會強留我。我和陛下……緣盡於此是最好的。”

或者說,從來就不曾有過緣。一直以來,都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終於放棄了?”大長公主輕有一笑,帶著幾分無奈說,“瞅你走得這一招,如若母親不是大長公主,誰能幫得了你?”

是,這些年,她在外人眼裏都是個溫良賢淑的從一品夫人。可她自己多少清楚,許許多多的事,她到底是仗著有這個母親。

從當年執意要嫁給他時開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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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宮,再沒有去主動求見他,他也沒有來見她。直到幾日後,成舒殿的宦官來稟說:“夫人……陛下說,大長公主前些日子說的事他允了。讓夫人即刻去荷蒔宮,說是……見了趙氏之後,夫人自知該怎麼辦。”

假死,那是他們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但是……當著靜妃的麵假死?

她到了荷蒔宮的門口,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靜妃要她陪葬。

她一步步走進殿去,笑看著靜妃說:“你不是想要本宮的命麼?本宮知道你這心願了。趙氏,你比本宮想象中更會拿捏人的心思。”

靜妃則笑歎說:“算不得臣妾會拿捏心思,隻是這麼些年,夫人您的心思太明顯了。但凡細心點的人都能瞧出來,您還偏要在他跟前藏著掖著。您也是的……好端端的一個郡主、大長公主的親生女兒,不好好的嫁人為妻,偏來宮裏蹚這渾水。真是傻透了。連臣妾都替您覺得不值,到頭來,您還比不過她一個從奴籍赦出來的人。”

楚晗心裏隱有一陣酸楚。原來她的心思已經明顯至此,明顯到連靜妃都看出來了……他卻始終不曾注意。

最後,她一刀刺進去,沒有痛感,她卻覺得一陣心疼。在這之後,他們就要沒有關係了。

那,她的那些心事呢……

“陛下是不是至今

都在奇怪……我一個先帝親封的郡主,到底為什麼要甘心為妾。陛下曾經甚至像提防其他有外戚的嬪妃一樣提防臣妾……”

“十四歲那年清明,城外踏青……表哥說我眉心鈿畫得別致……後來的許多年裏,我一直畫著眉心鈿,表哥卻……再沒有看過。”

她終於說了出來,不知是因為入戲太深還是憋了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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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錦都前,皇帝到大長公主府見了她,帶著晏然。她看著他們,一顆心忽地平靜下來,她說:“今日……還多謝陛下。”

他說:“一直是朕該謝你。”

自始至終,他們之間,還是隻有一個“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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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十三年,琳儀夫人楚氏薨於月薇宮,依從一品夫人禮厚葬妃陵。

一年後,大燕北邊白雪皚皚的映陽,一個女子在茶館喝著暖茶,聽到旁邊一個喝得大醉的書生感歎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那女子輕有一喟,情不自禁地喃喃地接了一句口:“從不知情為何物,卻也曾想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