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無可遏製地一聲冷笑,像是在自嘲。他說:“朕以為朕能護她一輩子,卻沒想到……”他搖了搖頭,“她說她不想去冷宮,如是到了扛不住的地步,就賜她一死,可朕不能殺她。”
楚晗默了一默:“陛下,您把她貶入舊宮為奴,在她看來……未必就比冷宮來得舒服。”
誰都知道,奴籍那幾年,是晏然最避諱的事。
皇帝卻隻是一聲輕笑,沒再說話。
.
楚晗仍協理著六宮,沒過多久,靜妃也掌了協理六宮之權。過了兩年,皇後忽地病了,正好到了采選的時候。
因為晏然、因為他心中不快,楚晗是恨靜妃的,可她又必須和靜妃一起做事。采選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條,沒出半點疏漏。殿選那天,皇帝好像對誰也不上心,幾乎都是她和靜妃在做主留人。
整整一天,她心裏都很不舒服。她做主留下來的這些人,畢竟日後也和她一樣同是宮嬪。
皇帝沒有注意,那天的楚晗一反常態。楚晗是長公主教出來的貴女,若留嬪妃,自該挑才德為上。可那天,楚晗幾乎是以姿色為重了。她想,兩年了,宮裏都沒什麼說得上得寵的嬪妃出現。把這些年輕貌美的嬪妃留下,皇帝會不會心情好些?
可是她錯了,那些嬪妃生得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得寵的。
換句話說,皇帝的一碗水端得愈發平了。
晏然真是好福氣。她無數次感歎過這句話,哪怕她明知晏然遭了廢黜。
.
永昭九年中秋,闔宮都被驚了一跳。
皇帝繼位這麼多年了,頭一回傳出有人意欲下毒弑君的事。凶手被帶上來的時候,她幾乎窒了息。
驚惶不定地望向皇帝,卻見皇帝沉沉的眸色中隱有喜悅。深深藏在眼底,卻還是被她盡數看見。
皇帝說:“真的是你。”
那天晏然很是平靜,沒有什麼解釋就認了罪。靜妃帶著點譏諷道出“寧婕妤”這三個字的時候,在座的新宮嬪才都愕住了。
楚晗始終看著皇帝,心中忍不住的忐忑,哪怕這件事跟她毫無關係。她不知道皇帝會怎麼做,但照理說,晏然死定了,弑君是多大的罪……
若是皇帝最終要親手殺了她……楚晗覺得,那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為晏然說情,卻又實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弑君,怎麼說也是死罪。
“都退下,朕有話問她。”皇帝的口氣沉沉的,教人聽不出希望。楚晗和一眾嬪妃一起退了下去,離殿時吩咐了門口的宮人一句:“若是出了什麼事,來知會本宮一聲。”
即便她並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
.
隻聽說皇帝沒有殺她,但她在哪裏,沒有人知道。那些日子,後宮議論紛紛,後來隱約聽說,陛下把那個被廢黜的嬪妃,藏在了成舒殿的後院裏。
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什麼意思,皇帝也沒有跟任何人解釋,包括太後。後宮的風聲捂得嚴實,反倒是前朝的動向明顯了些。她聽說屢屢有人提起中秋下毒之事,明裏暗裏要皇帝嚴懲凶手。那差不多是皇帝最油鹽不進的時候,任憑一幹朝臣說出天大的理由來,皇帝的處理方式也就是兩個字:不理。
楚晗看得出,他這般的無所謂之下,是多大的壓力。
她忍不住去和怡然打聽了,怡然告訴她說:“聽說姐姐在宮裏,可連我也沒見過她。陛下時時差人往後頭送東西,我也不便去問去找……”怡然咬了咬唇又說,“方才……陛下自己往後頭去了,不知是不是去見她。”
那晚,她去求見皇帝的時候,幾乎有些“冒死覲見”的感覺。她直言對皇帝說:“陛下這麼把晏然藏在宮裏不是個辦法,名不正言不順,陛下也不能藏她一輩子。”
皇帝淡泊地回了她一
句:“朕知道。”
她又說:“陛下不如先封她個位份,哪怕是個末等的采女,也好過這麼拖著。”
皇帝瞟了她一眼:“朝臣鬧得厲害,後宮也不乏有人等著看這笑話。這會兒給她冊封,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麼?”靜了一靜,他對她說,“而且她恨朕。”
楚晗沉默。替他思索著法子、替晏然考慮著出路。朝臣鬧得厲害?朝臣怎能鬧得不厲害!若連弑君的大罪都能容忍、能赦免,天下還有什麼規矩可言?
莫說朝臣,如今帝太後也惱著呢。
靜坐了良久,皇帝問她:“還有事?”
她說:“晏然的事……若是母親肯幫忙呢?”
皇帝執著筆的手一頓,側過頭來看她:“你說什麼?”
“臣妾的意思是……母親是大長公主,如果她肯說話,起碼能說服帝太後。太後點頭了……各位大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吧?”她說得很是猶豫,這事勝算有多大她心裏根本沒底。隻是覺得,再不是法子的法子也比現在這樣拖著好,好歹是化被動為主動。
皇帝思索著不言,少頃後,她又道:“陛下讓臣妾出宮一趟,可好?臣妾去求見母親。”
入宮很多年了,因為母親是大長公主,入宮很是方便,她從來沒有回家省過親。這是唯一一次,她主動提出回家,是為了幫他的晏然。
皇帝點了頭,她說不必安排夫人儀仗,她準備好了次日一早便走。
那天,她留在了成舒殿。寅時,皇帝準備上朝的時候她準備出宮。
離殿時,皇帝屏退了眾人,朝她深深一揖,道了一聲:“多謝。”
她不禁恍然失神。
原來從當年到現在,他對她能說的,都始終隻有一聲“多謝”。他從來不懂,相較於他這一句“多謝”,她從來都更願意聽他誇她兩句。
不過,當年她是個尚未及笄的小翁主,她可以帶著兩分撒嬌為難他、逼她誇自己還不能落俗套;如今他已是天子,她是他的從一品夫人,她再也不可能那樣說了。
.
在去大長公主府的路上,楚晗一聲長歎,揭開了馬車的簾子,吩咐外麵的侍女說:“給本宮拿個銅鏡、拿個濕帕子來。”
東西遞進來,她靜靜地執著銅鏡,細細看著鏡中的自己。比起那年,到底是老了許多吧。
還畫著一枚蘭花的眉心鈿,這麼多年都畫著,可他再也沒多看過一眼。其實她也知道,那天若不是她逼著他誇自己,他大概也是不會留意的。
到底還是她傻透了。
今日,他對她說了當年的那句話,那麼無情地提醒了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沒有變過。時至今日,他們也並沒有比那一天更親近哪怕半分。
不知道為什麼,她堅持了這麼多年的一顆心,在這一天,突然動搖了。
她顫抖著執起那塊浸濕的帕子,一點一點,將那枚眉心鈿擦得幹幹淨淨。
再也不要畫了。
.
見她驀地到來,府中上下都嚇了一跳。管家忙不迭地施了大禮便要去叫人,她攔住他,一如既往的從一品夫人的威嚴:“不必攪擾別人了,本宮要見母親。”
大長公主才剛起床,她徑直進了臥房去見,不作聲地屏退下人。坐在妝台前的大長公主回過頭來:“好端端的,你怎麼出宮了?”
楚晗靜默地聽著房門在她身後關上,滯了一滯,俯身拜了下去,一絲不紊地稽首大禮:“母親,女兒求您件事。”
肅悅大長公主一驚,連忙過來扶她,嗔怪道:“行這麼大的禮幹什麼?自己都是做了夫人的人了,傳出去讓人笑話。”
拉著她落了座,大長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額上。被擦去眉心鈿的那一塊,脂粉同樣擦掉了,細細看去,膚色略有不同。
大長公主隱約猜到點什麼,凝睇著她問:“這是跟陛下吵架了?”
“沒有……”楚晗搖了搖頭,在母親的注視下有些不自然地撫了撫額頭,說,“母親什麼話……我當了這麼多年夫人,早不是那會使小性的人了。”
大長公主一頜首:“那是什麼事,你說。”
“母親……”楚晗有些不知該怎麼開口,低頭思了一思,直言道,“母親……您能否……在太後跟前給晏氏說說話,讓她容下晏氏……但凡她肯開口,朝臣也就不會再說什麼了……”
大長公主眉心狠有一跳,厲然問她:“陛下讓你來的?”
楚晗一愣,應道:“是……”
“咣”地一聲,大長公主的手狠一擊案,怒然斥道,“好啊,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為了一個晏然讓你來說這種話!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姑母!”
“母親……”楚晗有些吃驚,知是母親誤會,連忙拜道,“母親誤會了,雖是陛下許我來的,卻是我自己先提的……陛下也沒別的法子了,隻好如此……”
“阿晗!”大長公主沉沉一歎,分明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