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五章 現實的顛覆
一個炎熱的上午,譚漁穿過市中心那條繁華的街道,默默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之中,他要到一個叫做國王大酒店的地方去。那個時候,在他的感覺裏,那些穿著各種漂亮衣裙的少婦和女孩子的目光,如同周圍的空氣一樣烤著他的皮膚,然後化作一些細小的汗水流下來。這種感覺莫名其妙地影響了他的情緒,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這是一種奇妙的現象,在那個炎熱的上午他要去和一個名叫秦君的女士約會,可他心裏卻想著他遠在鄉下的妻子。他的妻子在炎熱的陽光下鋤著禾苗,汗水已經浸濕了妻子的衣衫。妻子停住手,一邊擦汗水一邊朝遠處的土路上眺望,妻子在熱烈的陽光裏很孤單。他腦子裏的圖畫沒人知道,那個時候他的肉體行走在城市的人群中,而他的思想卻走進了灑滿陽光的田野,譚漁不知道這兩種情景哪一種更接近真實。
許多日子之後,譚漁回憶起了這個炎熱的上午。那個上午的具體時間是1993年7月5日,可是在他後來的回憶中,這個具體的數字已經在流逝的時間裏喪失了意義。由於回憶的緣故,那個上午在他的思想裏變得越來越清晰,如同近在眼前,回憶使他永遠擁有那個上午。這種情景使他一度深深地陷入靜思之中,他感到了隱隱的淒傷,他不知道現實更真實還是想象更真實。譚漁坐在桌前,在一張白紙上用文字記錄著他的這些感受和那個上午的經曆。後來那個名叫秦君的女士讀到了這段文字,她用一種嚴厲的甚至有些惡毒的語言剖析了他的這些觀點,但她又被那天上午譚漁所經曆的往事所吸引。
現在請你注意一下這兩個字:往事。那個頭戴一頂禮帽好像從內蒙古來的馬販子一樣的譚漁有時候很固執地對他所熟悉的文友們演講他的一個論點,他說曆史存在於現實之中,而現實的意義就是時間的一瞬,他說能用文字記錄下來的事件都是往事。所以在講述1993年7月5日上午他的經曆的時候就把它稱作往事。1993年7月5日,譚漁沿著那條繁華的街道一邊想著他在炎熱的田間耕作的妻子一邊默默地穿行在人流之中,他從那條繁華的大街向右拐上了一條更寬闊的路邊栽有花草的大街,就遠遠地看到了一座乳白色的建築。那座建築的門廊上全部裝上了茶色的玻璃。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身穿黑色裙子的女士出現在門口。這位女士就是和他約會的秦君。秦君在本市的一所師範院校裏講授寫作課,她那總是閃爍著讓人難以描述的目光的眼睛總使譚漁感到在她的麵前即使陰沉的天氣也充滿陽光。秦君朝他淡淡一笑說,來晚了。
譚漁說我十一點二十就往這兒趕。
秦君說這就對了,昨天我在電話裏告訴你十一點整的嘛。
譚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記錯了。
沒關係。秦君說,好在你沒讓我白等半個小時。
可是後來秦君在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對譚漁說,錯了,那天我穿的不是黑裙子。譚漁想,或許是吧。由於一次次的回憶,他所描寫的經曆已經基本上改變了事實的原貌。秦君說,走吧。他和她一同穿過茶色的大門,走進大廳。大廳裏幽暗的光線和深赭色的牆壁使他們陷進一種情調裏,他和她一同來到一個靠牆壁的圓桌前坐下來。一個身著大紅旗袍的小姐走過來給他們沏上兩杯茶,然後把菜譜遞過來。秦君每點一個菜都要征求一下譚漁的意見,譚漁很專注地看著她,她每看他一次他就朝她點點頭。點完菜後秦君就關掉了亮在他們桌子上麵的壁燈,幽暗的光線如無聲的水一樣把他們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