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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十三章 喪失

去吧,一切都隻是浮影我的存在也不屬於我——瓦雷裏《海邊的墓園》

我的眼睛,天呀,我的眼睛怎麼了?那樹上的葉子怎麼都變成灰色的了?還有那房子、汽車,路邊的花草,路上的行人,怎麼都變成灰色的了?怎麼,我成色盲了嗎?是的,我一定是成色盲了,你看從對麵走過來的那個女孩子,她穿的一定是一條紅色的衣裙,她的臉色也一定紅得像個蘋果,可現在她在我的眼裏卻像一張走動的黑白照片,沒有了一點兒色彩。我的天呀,我成色盲了,我成一條狗了,隻有狗眼看世界的時候才會是這個樣子,我成了一條狗,一條焦躁不安的狗。我沿著城裏的馬路四處奔跑,我不停地思考著,我怎麼會成為一個色盲?我怎麼會成為一條狗?救救我吧!我對路上的陌生人這樣喊道,救救我吧!可是那些人都不理我,他們匆匆忙忙,仿佛都在爭先恐後地趕往墓地,仿佛墓地裏隻有少數的幾張床位供他們去爭奪。去吧!我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這樣喊道。可是我呢?我該到哪兒去呢?

我一邊思索一邊往前走,最後我來到了單位,可是那裏的一切都變成了灰色,門,窗簾,辦公桌,轉動的風扇,還有我的那兩位胖得像狗熊瘦得像猴子的同事。我說,你們怎麼回事,你們在我的眼裏怎麼都變成了灰色的影子?

怎麼,胖子說,你有病了?那還不趕快去找領導彙報?我說,領導?對呀,瘦子說,這些天你不是一直都在找領導嗎?是的。他們的話使我突然恢複了記憶。這些天來我是一直都在尋找我的頂頭上司。在我的生命裏我不能沒有他們。上班的時候,沒有他們我就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安排自己。如果沒有他們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喝茶還是去看報紙;如果沒有他們的語言,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坐著還是站著;如果沒有他們的身影,我就會變得焦躁不安,無所適從;沒有他們的腳步聲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一隻綠頭蒼蠅,在白色的牆壁之間撞個不停……可是,就在上個星期,我的前任上司在換屆的時候成了調研員,我們新上任的領導又去省裏開會去了,而臨時主持工作的領導在前幾天突然出了車禍……胖子說,你一直沒有找到他們嗎?沒有。我頹喪地說,我去了老領導那裏,可他到南方療養去了。瘦子說,我聽說你不是去省城了嗎?我苦笑著說,省城?我在那兒轉悠了三天,也沒有問到領導開會的地方,你說,省城這麼大,我一個人去哪兒找呢?我滿臉痛苦地站在他們麵前,我說,你們說說,我該怎麼辦?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就要急瘋了,你們救救我吧;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就會死了,我求你們了,你們幫我想個辦法吧……胖子想了想說,你為什麼不到醫院裏去呢?我說,到醫院去?瘦子也說,對,到醫院去,我們不是還有一個領導在住院嗎。我在絕望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是呀,我為什麼不到醫院裏去尋找呢?我匆匆忙忙地從單位裏跑出來,在醫院裏,我終於找到了我的上司,那個時候正有幾個身穿灰大褂的人在我的上司身邊忙來忙去,我剛要接近他,卻被一隻手推開了。我迫切地說,我要見他。

那個人停住手,看了我一眼說,你是他什麼人?我……我說,我需要得到他的撫摸,我需要他看我一眼……那個人說,那好吧。不過,你得先在這上麵簽個字。說著,那個人就把一個硬紙夾遞給我,我看了看紙上的內容,那是一張死亡通知單。怎麼?我說,他……那個人說,現在他正需要你,就像你現在需要他一樣。

我似乎明白了他話語裏所包含的意思,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在那上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把硬紙夾還給他,就迫不及待地朝床邊撲過去。在床邊,我看到了我的希望,盡管我的上司頭上纏滿了繃帶,盡管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焦躁的心情立刻平靜下來。我慢慢地在他身邊蹲下來,輕輕地拉住他的手,那是一隻已經僵硬的手,我把那隻手拉到我的臉邊,讓那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睛慢慢地恢複了正常,在我的眼睛裏,一切都開始有了色彩,我慢慢地覺得自己又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