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十六章 蠟燭
“誰呀?”老人顫巍巍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打開門。一股寒風夾雜著雪花迎麵撲來,接著,他看到門口立著一個中年人。老人說:中勤,是你。”“我來給您送碗餃子。”
“咦——真是。”老人把中勤讓進屋來,指著牆下的案板說,“你看你看,送了十來碗了,咋吃?”案板上果真擺著十多碗餃子。
中勤說:“過年哩,都興。”
“看你,還拿饃。”老人接過中勤遞過來的饃兜,駝著背走到桌前,把饃一個個放到籃子裏去。老人說:“你看,滿了。”
“送來就吃,大家的心意。”
“年年這樣,叫我咋還情哩?”
“看您說哩!您恁大年歲了,誰家的活沒做過?”中勤接過老人遞過來的手巾說,“歇著吧,我走了,明個兒一早來給您拜年。”
“拜啥年,不興了。”
“咋不興,興。您別出來了。”中勤站在門口又說,“誰來給您貼的門神?”
“幾個小學生,一早就來了。你看,還有牆上貼的畫。送的就貼不了,我叫幾個老師拿走了。”
“應該應該。”中勤說,“一年到頭找您麻煩,喝茶哩,修桌凳哩,幾百個學生,應該。”
“就這平常也沒有叫你動手呀,掃地哩,壓水哩,見天水缸滿滿的。青菜給你送的吃不了,鹽啦啥東西,你不知道就稱回來了,這些小孩子。”
“回屋吧,天冷。”中勤說完就“嚓——嚓——”地走進雪地裏。
老人彎彎地立著,看著中勤漸漸地走過操場,最後消失在大門外邊。老人猛地想起了什麼,一隻手拍在蒼老的額頭上,自言自語地說:
“看看,我這記性,咋就忘了中勤的鍋蓋哩?唉……”老人上了門,走到床頭在一堆木板裏抽出幾塊桐木板來,在柔和的電燈光下反反複複地看幾次,說:“就這幾塊吧,就這幾塊。”他抱著木板來到長長的工作凳上,坐下來,開始刨板子。刨了兩下,刨子太餓,就用斧頭退退,又接著刨。刨子吃進木板“哧——哧——”的聲音很平和。有一絲透明的鼻涕流過他花白的胡須,滴落在刨得平整的木板上。老人擰了一把鼻涕後呆呆地坐著,他目光淡淡地看著一個地方。
遠處傳來的鞭炮聲把他從木呆裏趕出來,他手中的刨子又開始走動了。“哧——哧——”在接下來冗長的勞作過程中,他就這樣動動停停,停停動動,他不時地從現實裏走進幻覺,又從幻覺裏走進現實,他在似醒非醒的狀態裏,最終完成了那件圓形的鍋蓋。就這時,他頭頂上的電燈滅了。他摸摸索索地點亮一支蠟燭。他在跳躍的燭光裏思索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送去吧。”而後,他掂起鍋蓋往門邊走。
拉開門,雪在老人的麵前呈現出一幅壯麗的景象。潔白而美麗的厚厚積雪覆蓋住了昔日喧鬧的校園,但老人卻沒注意到這種風景,他被暗淡下來的光線所迷惑。沒有風,雪仍在悄無聲息地飄落,這使老人產生了一種孤獨感,他懷念起那些喧鬧的日子來。老人靜靜地立在雪地裏,他看到一頭豬從他的麵前大搖大擺地走過,那頭豬的嘴上沾滿了酒糟。
老人朝豬吆喝一聲,然後說:“看看,到底拱進去了不是?”老人放下鍋蓋,順著教室朝西走去,最後在二年一班教室的門前停住了,教室的門框已經被豬拱斷了,門也半歪著。老人說:“不叫放吧,偏放,看看。”老人伸頭看看,教室裏灰黑一團。他站在那裏思索了一會兒,又往回走。他回到屋裏一手提著工具籃,一手掌著蠟燭又重新回到門邊。
在燭光裏,他看到在教室的西邊有一溜厚厚的積雪,但他沒有弄明白這不同別處的積雪從何處而來,他也沒有看到那一根被積雪砸斷的電線。
在他修複那扇門的過程中,除夕的鞭炮聲遠遠近近地響成了一片。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扇壞門修理好,他氣喘籲籲地立在屋簷下,一手掌著蠟燭,麵無表情地望著那扇恢複了原樣的門。就在這時,他聽到一種聲音從天而降。起初他誤認為那是學生跑操的腳步聲,整齊的腳步聲時常把他從夢中驚醒,當有雪砸在他頭上的那一瞬間,他才明白那是積雪的滑動聲。可是他沒有看到那支蠟燭的火苗在風中掙紮好久才熄滅。在蠟燭熄滅的最後一刻,有一股細小的、淡淡的白色煙絲在飄蕩的雪花裏輕搖直上,最後被寒冷吞噬了。
大年初一,起早來學校拜年的人沒有看到老人,他們都以為老人被誰家老早地請去了。太陽出來的時候,一群孩子來到了學校裏,他們一進校門,就看到了二年級那排房子上的積雪滑落了,在房簷下堆起了高高的一長溜。房頂上秋天裏才苫上去的麥茬子,在陽光裏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