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十九章 冬景
冬日的陽光照得袁家屯懶洋洋的。袁家祠堂灰頭灰腦的仿佛多年沒洗過澡的漢子,蹲在村子中央,用它黑洞洞的目光懶懶地注視著門前那片人。袁家屯的男人們全都木偶樣地袖著雙手蹲在牆根享受著陽光,唯有二爺坐在一把陳舊的朱紅色的太師椅上,他昏花的眼睛注視著由南向北穿村而過的黃土路。那條黃土路已被風雨剝蝕得千瘡百孔,而在二爺的眼裏,那條黃土路卻像一條蒼龍臥在那裏,隻等一陣暴風驟雨升騰而起。
一輛吉普車蕩起一路黃塵駛進村來,在祠堂前停住了。一片人都生生地站起來,微微地笑著,望著順子從車裏鑽出來,無話。順子笑一笑,穿過眾人,徑直地走到二爺麵前,說:“二爺。”
二爺坐在太師椅上沒有動,隻是用手捋著下頜上的銀須,說:“回來了。”
“回來了,有事給您老人家說。”順子轉身朝眾人看一眼,說,“咱這條土路要改修柏油馬路了。”
二爺說:“好事呀,從哪到哪?”
順子說:“從南邊的火車站,通往北邊的潁河鎮。再從潁河鎮路過咱村,往商丘。”
二爺說:“好事,大家進鎮都方便了。”
眾人都興奮起來,嚷嚷地叫著,仿佛又回到幾年前一起去看火車的時候。火車道在離袁家屯二十多裏的地方由西向東而過,夜裏躺在床上,就能聽見火車“吭吭”的鳴叫聲,眾人坐不住,就結夥兒一起跑去看火車。那時修火車道的消息也是順子帶回來的,現在順子又帶回了修路的消息。
順子對二爺說:“二爺,路要開寬。”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看二爺身後的祠堂。三八年的黃河水淹沒了它,是袁二爺一磚一瓦用了五年才蓋起來的,那時候新祠堂在村子裏如鶴立雞群,而現在,袁家祠堂卻顯得又瘦又小,醜陋不堪。二爺顫巍巍地站起來,回身順著順子的目光凝望著祠堂。
“二爺。”順子又說,“說不準這祠堂也要扒掉。”
二爺臉上的肌肉顫抖了一下,說:“順子,修路,我雙手讚成,可這祠堂裏敬著你爺、你太爺、你祖宗的靈牌呀!”
“這我知道,可是……”
“你是鄉長,就不能讓它改改道?”
“二爺,這路線是縣裏定的,我……”
二爺不再說話,凝視著祠堂,那祠堂仿佛多年前的那場黃水撲麵而來。二爺感到一陣眩暈,倒下了。二爺能下床的日子,村裏來了勘測隊,幾個戴眼鏡的人用三腳架支著的鏡子在村道上照來照去,鏡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二爺叫兒子扶著,又坐在了祠堂前,他看到一個青年提著一個小桶走到祠堂的牆壁前寫了幾個字:
扒掉,後開五米!
那紅漆寫成的字體,在陽光下如同一團火在燃燒,那火灼傷了二爺的眼睛,也燒痛了二爺的心。那火在二爺的感覺裏越燒越旺,把祠堂燒成一片廢墟;那火也烤幹二爺的身子。二爺久久地坐在那裏,忍受著那火的炙烤。太陽移到他的背後去,光開始慢慢地冷起來。兒子說:爹,回去吧,天冷。”“滾——”二爺嘴裏吐出一個字,那聲音很輕,很微弱,卻仿佛打了一個響雷,兒子不敢再吭聲。兒子看著父親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慢慢走到那幾個字前停住了。兒子急忙把太師椅移到他的身下,二爺在牆邊坐下來,兒子看著父親毅然地伸出他的右手,去摳牆上的字,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好像摳在兒子的心上。寒風吹過來,掀揚著二爺的白發。夕陽殘餘的紅光照在祠堂的牆壁上,呈現出一片寒冷的瑰麗。
黃昏來臨了,跟著黑夜也來臨了,村裏的人都來到祠堂邊,但沒有人敢去勸二爺。村裏人都知道二爺的脾氣,靜靜地立著,聽著二爺的指甲在古老的牆壁上走動,那聲音沒有間隔,“沙——沙——沙——”那聲音在他們的感覺裏仿佛已經走了好多年。
冬夜異常的冷,村人站在祠堂前哆嗦成一團。後來不知是誰弄來了柴火,在二爺的身後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把二爺的身子映得十分高大,二爺高大的身影在牆上搖來晃去,二爺的手指始終沒有離開兩個字,二爺要把那兩個字從牆壁上摳下來,二爺的手指已經把牆上那兩個字挖出了一道道深溝。可是在火光裏,村人仍然能清楚地看到牆壁上的那兩個鮮紅的字:扒掉!
夜一點點地深了,二爺的兒子叫一聲:“爹——”
二爺沒有回答,隻見他的手在牆上一晃一晃。二爺的兒子輕輕地走過去,在父親的耳邊叫一聲:“爹。”
二爺仍然沒有回答,他的手在牆上一晃一晃。兒子去拉爹的胳膊,父親的胳膊停住了。兒子看到父親的五個手指甲已經沒有了,手指已經被血染紅了。
兒子說:“爹。”父親沒有回聲。
兒子又叫:“爹。”父親仍沒有回聲。
父親的手像冰一樣涼,沒了一點兒感覺,兒子叫一聲:“爹。”兒子再也忍不住,哭泣起來。兒子一邊哭一邊把父親從椅子上抱起來,他們身後的火光越來越旺,他們麵前的祠堂,在火光裏慢慢地低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