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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二十三章 號叫

武善說,你疼你就喊吧。

呀——我受不了了——武善說,受不了你就喊吧,這樣會好一些。

咦——叫我死吧,老天爺,叫我死吧——軍他媽痛苦的號叫聲從屋子裏傳出來,像夏季夜晚裏的熱風在鎮子裏的街道上吹來吹去,像明亮的月光一樣穿過樹冠把街麵打得斑斑駁駁,焦慮和痛苦如同汗珠一樣被那個老女人的號叫聲擠出來在身上流淌。夏夜在街道裏睡覺的人都被這突來的號叫聲嚇呆了,人們往武善家的門前攏過去,他們隔著門窗看到那個瘦弱的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來的老女人。

有人說,武善,把她抬出來吧,街上有風。

武善就在眾人的幫助下,把那女人躺著的兜床抬到街麵上,他們連同她的號叫聲也一起抬到月光裏,那痛苦不堪的號叫聲在寂靜的夏夜裏傳得更遠。老女人的號叫聲使人們忘記了連綿不斷的蟬鳴,男人們在那號叫聲中默默地抽煙,女人們在那號叫聲中悄悄地為男人們捶背。女人最後終於忍不住還是問男人,到底是啥病?

男人說,腸癌。男人說完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醫生說沒有幾天的活頭了,唉,這人……女人說,武善嬸子這一輩子,真是,沒享過一天福。

是呀,年輕的時候帶一群孩子,家裏一把地裏一把,沒白沒黑地幹,現在孩子都大了……女人說,咱成親的時候武善嬸子還年輕,一人能推動全家的石磨。

你看,一轉眼她就老成這個樣子,還得了這種病。

在那個悶熱的夏夜裏,那個老女人痛苦的號叫聲一直持續了很久,人們就在那痛苦的號叫聲中呆坐著,一邊悄悄地回憶有關那個女人的一些陳舊的往事,可是沒有人能記起有關這個女人的一些事件的細節,她的往事她所走過的路在人們的記憶裏模模糊糊,如月光下的樹影。那天夜裏許多男人和女人因為那個女人痛苦的喊叫聲而久久地不能成眠。到了白天,那個女人平靜下來,她就躺在自家門前的老槐樹下,睜著一雙塌陷的眼睛,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可是一到晚上,她就疼痛難忍。

武善說,軍他媽,你疼你就哭吧。

呀——我疼呀——咦——我疼——武善說,你疼你就喊吧。

呀——我受不了啦——武善說,受不了就喊吧,這樣會好一些。

咦——叫我死吧……老天爺,叫我死吧……街坊鄰居就被浸泡在她痛苦的號叫聲中。

女人說,武善嬸子一輩子都沒個大言語,連抬杠都不會。

男人說,是呀,好人。憋了一輩子,讓她叫吧。

那個老女人的號叫聲一聲連一聲,像無邊無際的痛苦把人們浸泡在裏麵,那痛苦一直滲透到他們的皮膚裏,滲進了他們的血液裏和骨骼裏。那痛苦的號叫聲一夜接一夜地響起來,把人們的神經都銼鈍了,他們在悶熱的夏夜裏,在痛苦的號叫聲中慢慢地入睡,他們漸漸地適應了這痛苦而無助的呐喊,他們對這痛苦的呐喊漸漸感到親切,並產生了一種依賴的心理。那個老女人的號叫聲一直這樣持續到秋季來臨的日子。

有一夜,那老女人的喊叫聲突然消失了,人們坐在街道裏等待著那號叫聲響起來,然後在那痛苦聲中慢慢地入睡。可是,在那個秋季來臨的日子裏,那喊叫聲始終再也沒有響起來。

女人說,咋啦?咋不叫了?

男人說,死了。

突來的空寂使人們驚恐不安,在那個悶熱的夜晚裏,在沒有痛苦的號叫聲裏,人們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們在焦躁裏懷想著那痛不欲生的號叫聲,這樣一直到東方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