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二十五章 畫像
十多年前,我在故鄉的小學裏任教,同院裏住著一位性情特別古怪的老木工。
這老人形象非常好,寬額銀發,所以我常常以他為模特兒畫幾筆寫生。他也挺樂意,一反往常的冷臉兒,對我樂嗬嗬地說笑,又拿煙又敬茶。開始畫時,他又變得格外呆板,頭一動也不動,粗糙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我告訴他放鬆一些,這樣畫不出神來,可他越發變得木然。沒辦法,我就和他拉家常。一拉家常,他便來了興致,山南海北地給我講起來:怎樣在胡宗南手下當兵,怎樣在小興安嶺伐木,怎樣在華山寺院裏做木工……我發現他並不是木頭疙瘩,也不那麼古怪。他覺得理解他的人太少,世上又沒有親人,因而他就變得少言寡語了。隻是他有個毛病,要吐又髒又濃的痰,真是讓人受不了。我感到惡心,可又舍不得這麼好的模特兒,又不好意思畫個半截就停下來走開。於是每次隻好畫到妻子叫我吃飯的時候為止。
那時正好是冬天,天很冷,可老人每天晚上都不動炊。問他,說是不想吃,實際是懶得動手做。妻子是個善良的農家女,看著老人不進口熱湯心裏挺難受,就讓我端碗熱飯送過去。有次一時騰不開,我把飯碗放在他那裏,第二天,等把那碗拿回來,我用熱水洗了幾遍仍覺得不幹淨。
老人重感情,你敬他一尺,他便敬你一丈,他絕不會白白吃你的東西。因而他也常常給我兒子送些果子餅幹之類的甜食。那果子不知是誰送給他的,他一直放著,不舍得吃,打開後,匣裏的果子已經生了蟲。
但他一片好意,也隻好收下。可收下又沒人吃,一次一次地放到角落裏。放得久了,就成了心病,於是我便悄悄用紙包了拿著丟進糞池裏。
一天,我把上了彩的素描畫像給老人送去,走進屋裏,他正抱著頭坐在凳子上。我喊他,他一驚,抬起頭來,我看到他眼裏濕漉漉的,不知為什麼而傷感。我把畫像遞給他,以求他的歡心,可他連看也不看,就把畫像放到凳子上,仍木然地坐著。我心裏很不安,回到家裏,就同妻子說了送畫的事。妻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說清晨趕集回來時,看到老人在糞池裏用鐵鍬扒著什麼看,是不是……我心裏一驚,忙跑到糞池邊,看到那些果子都還在冰凍的水麵上,我的臉頓時就熱辣辣的。後來,我很長時間沒敢和他照麵。有一次我去糞池邊倒垃圾,在一堆新倒的禾灰裏,我看到了一些燒剩的紙片。我細細辨認那上麵的線條,原來是我給老人的畫像,他燒了。我心裏疼痛難忍,感到有一種永遠也卸不下的缺憾和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