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三十八章 鵝魂
七老太像段曬幹的樹根晃到河堤上,立住了。她的身子被一根紫紅色的竹竿支撐著,已經沒了影子,她細眯著眼睛吃力地朝河道裏觀望。
夜像一個賊偷偷地藏在河邊的柳叢裏,河道像一條灰帶子寬寬地擺放在那裏。河麵上已經沒有了白帆,隻有十幾隻赭色的船影遠遠近近地倒在水裏安歇。
七老太終於看到了那群鵝,鵝群像組白色的幽靈嵌在灰白的水麵上。一看到那白色七老太的嘴唇就哆嗦不止,她的下頜微微地朝上抬了抬,就有一團灰白的氣體從嘴裏放出來,那氣體化成的聲音異常地響亮。
鵝鵝鵝鵝鵝鵝……河岸在她的聲音裏抖了一下,又恢複了原有的姿勢。那群鵝在七老太的叫聲過後都抻長了脖子,神情緊張地環顧半周,又去看浮在它們前頭的那隻體格高大的頭鵝。頭鵝像一個威嚴的武士張大雙眼,淡黃色的嘴巴上兩個鼻孔緊張地呼吸著。
鵝鵝鵝鵝鵝鵝……當七老太的聲音又傳過來時,那頭鵝張開翅膀在水裏拍打著,它身後的那群鵝也都抖動著翅膀,亂叫著跟頭鵝朝岸邊遊去。
隨著七老太的叫聲又一次傳來的時候,突然從柳叢裏飛出來一把土塊,接著土塊又接二連三地像雨點一樣飛射下來。已經上了岸的頭鵝怵怵地站住了,又一把土塊落在了頭鵝的身邊,它又轉身下到水裏,群鵝也跟著飛叫著跳進水裏,把河水打得嘩嘩響,然後像一把雨傘帶一片白亮朝河心裏去了。
七老太很是生氣,她站在堤岸上罵了一陣,轉身回家去了。這個時候,遠處有一種聲音走過來,走得近時,躲在柳叢裏的老斜才感到有些不妙。等他從柳叢裏鑽出來時,雨點已經落在了他身上。他縮了縮脖子就往岸上走,可走了兩步他又停住了,轉身去看河道裏的那群白鵝。老斜的兩隻下眼皮翻過來像兩隻紅色的小辣椒垂在那裏,缺乏水分的瞳孔被血絲包圍著,他的目光穿過雨幕直直地盯著河道裏的那群鵝。一看到那群鵝他就幹脆坐下來,身子像隻煮熟了的蝦米蜷曲著。他從懷裏摸出一支煙來燃著,使勁抽了一氣,把煙火捂在手心裏,然後轉臉朝岸上看。通向堤岸的小路上沒有一個瞎鬼,風和雨水搖動著柳叢一排一排地朝他壓過來,老斜不由得緊縮了一下身子。等他回過頭來,那群鵝又從河心裏遊回來,他順手從地上拾起一塊砂礓扔過去,那群鵝又叫著拍打著翅膀遊回河心裏去了。
老斜用手捂著吸完煙,才從地上站起來。他從柳叢裏拿出一張舊網來,又從身後的腰帶子裏抽出一把牛角尖刀來,就近砍了兩根柳棍,係在網的兩端,插在小路的兩邊,展開的網正好把通往岸上的小路攔死了。等做完這些,老斜突然感到渾身發冷,他身上的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老斜哆嗦著蹲下來縮成一團,摸摸口袋,盒裏的煙全爛成了一團。
他氣惱地把煙盒扔在地上,然後去看河裏的鵝。由於雨水,河麵上暗下來,那群鵝又從河心遊回來,鵝群遊過的水麵像一團白光在河道裏閃耀。一看到那群鵝又轉回來,老斜又抱成一團蹲下來。那群鵝像一匹白色的綢緞在他的眼前飄動。老斜對那匹綢緞太熟悉了,兩年來他幾乎每個晚上都在這河道裏等上幾個小時,他像個夜貓子守著七老太家的這群鵝。這群鵝被他調理得像一群野鵝駐守在河道裏。老斜每天黎明都能在河邊上拾到幾個或十幾個鵝蛋。他每每看到七老太晃著身子來到河邊尋找鵝蛋的時候,他就得意地發笑。可是自從一個月前七老太的閨女給她送來這隻頭鵝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拾到過鵝蛋。每天傍晚七老太隻要在岸上“鵝鵝鵝”地一叫,那隻頭鵝就領著群鵝上岸回家。起初老斜像丟了魂,像個冤鬼守在河道裏,到後來他就心事重重像大病了一場,一看到那隻頭鵝他的下眼皮就充血,眼皮突突地跳動。現在他蹲在柳叢裏,恨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雨越來越大了,雨水順著他幹柴一樣的身子流下來,他卻不顧這些,兩眼隻盯著那群鵝,一動也不動。
群鵝慢慢地遊到岸邊,在頭鵝的帶領下朝岸上走。當快走到網邊時,老斜忽的一下躥過來,那群鵝驚叫著逃散了,頭鵝卻一頭紮進了網眼裏,鵝頭把網擰成了一團。老斜一下子撲過去就把它摁住了。
老斜抓住頭鵝的翅膀,朝河邊走,來到一塊平地上停下來。他脫下布鞋翻過來,把鵝頭放在上麵用一隻腳踩著,然後從腰裏抽出尖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揚起來,一刀砍下去。隻見一道血柱從白色的鵝頸裏飛射出來,嚇得老斜跳起來,驚恐地望著那鵝。白鵝撲棱了兩下翅膀從地上站了起來,沒有頭的血淋淋的脖子轉過去,它用翅膀理順了一下被老斜弄亂了的羽毛,然後朝老斜走過來。老斜被這隻朝他走過來的沒有頭的鵝嚇住了。他感到太陽穴突突地跳幾下,眼前一陣發黑,就和白鵝一起倒下了。
第二天雨停的時候,鎮裏的人才發現河裏漲了大水。七老太家丟了頭鵝,她沿街叫罵了三天。後來河水落了,有人在河道裏拾到了一把牛耳尖刀。潁河鎮上的人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老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