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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四十章 夜遊症患者

福田被作坊裏的動靜弄醒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夜裏睡得很死。他感到肚子憋得慌,就小跑著躥到廁所裏,他掏出東西來,就有白亮亮的一道水擊在發皺的尿池裏,尿缸裏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氨氣撲鼻而來,但他卻感覺很舒服。他的目光越過廁所的矮牆,看到河水正在炕爐邊用煤錐捅火。他在河水的捅火聲中提著褲子走到院子裏,一眼就掃見西邊的那扇門還閉著,他就扯著嗓子叫一句,月兒。

福田沒有聽到回音,他身後捅火的聲音也消失了。福田回頭看了一眼停下來的河水,還是走到那扇門前,他伸手敲了敲門,可沒想到,那門卻無聲地開了。福田看到月兒的床上空蕩蕩的,衣服散落了一地,他回身看著河水說,月兒呢?

河水沒有說話,福田看到河水的目光變得像寒月一樣冰冷,他接著說,你來時沒見著她?

我來的時候門就開著。

這閨女,又犯病了,不知跑哪兒去了。

河水說,她這病得抓緊看。

福田白了他一眼說,去哪兒看?醫院都跑遍了你不知道,不擋吃不擋喝……福田還沒說完,大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福田看到月兒穿一身不合體的衣服走進來,接著,福田就看到了浮萍。浮萍的出現使福田感到了意外,浮萍看他的目光使他感到隱隱的不安。浮萍的眼睛像兩潭深不可測的秋水,她的眼睛使福田想起她爹李老增。一想到李老增福田就想起自己的妻子。三年前一個秋日的早晨,他和妻子一塊兒走進了李記食品店,當看到李老增那雙眼睛的時候,他就後悔了。他後悔自己不該把妻子送到李老增的食品店裏來做活。

浮萍說,半夜裏醒來嚇我一跳,床上咋多個人?拉燈一看,原來是月兒。

月兒站在那兒,臉羞得像一片紅布,她低著頭穿過福田和河水的目光,但走到門口她停住了。月兒回頭看著福田說,爹。

福田咽了一口唾液說,啥事?

月兒看了浮萍一眼說,萍姐想在咱家幹活兒。

福田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沒有說話,轉身走進了作坊。作坊裏一拉溜放著十幾個盒板,盒板裏全都晾著黃燦燦香噴噴的月餅。福田掃一眼盒板上那些藍色的印記,他知道那藍色的印記下麵壓著一個“李”字。三年前當他把這些盒板從李老增家搬過來的時候,盒板上的那個“李”字是那樣的刺眼,他就買來一盒藍漆把那個“李”字塗住了。

這會兒那個“李”字又從藍色下透出來,刺著福田的眼睛。

工錢你隨意給……浮萍在他的身後說,可是話沒說完她停住了。福田回過頭來看著她,浮萍這才接著說,俺媽病得厲害,我求你啦,叔……福田的嘴唇顫抖著,他沒有說話。福田回身搬起一盒板月餅朝門麵房裏走,走到門口時他停住了,他說,幹吧。

福田說完這句話,就後悔得要死。盒板上的那個“李”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把憋在心裏的氣撒在門板上,他把門麵房的門板一塊塊地卸下來,把門板撞得撲嗒撲嗒響,已經熱鬧起來的街道仿佛離他很遠。

一個早晨沒過,賣月餅的賬他就算錯了幾戶,不是多,就是少。

河水說,爹,你咋了?

他說,沒咋。

接下來,一整天他的眼裏都充滿了迷惘,浮萍的紅褂子像一團火在他的眼裏晃來晃去,可福田又不敢正視她一眼。傍晚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就來到正在包月餅餡的浮萍身邊,他看著她說,你爹幾年了?

浮萍說,三年了。

浮萍接著又說,還有三年。

福田問罷浮萍就後悔了,他心裏比誰都清楚,李老增還有三年,可他為啥還要問?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接下來,他隻是機械地忙碌著,腦子裏老想著李老增的那雙眼睛,李老增的眼睛一次次和浮萍的眼睛重疊在一起。天黑下來的時候,河水對福田說,爹,俺媽去俺二姨家了,我想讓月兒去看家。

福田點了點頭,沒說話。

月兒對浮萍說,萍姐,別走了,累一天,就住我屋裏吧。

浮萍搖了搖頭說,不中,俺媽一個人在家。

福田記得,那天的月光非常明亮。那天夜裏福田坐在明亮的月光下又一次看到了浮萍,這使他感到意外。

浮萍說,俺妗子和俺表弟來了,還有他村裏幾個人,家裏沒地方住,我就過來了。

福田沒有說話,他坐在月光下,看著浮萍撅著屁股在壓井那兒壓了一盆水,端到月兒的屋裏去了,這一點福田看得非常清楚。接下來,他就聽到有撩水的聲音從月兒的屋裏傳出來。福田的目光穿過牆壁,就看到了一絲不掛的浮萍站在那裏,他感到渾身燥熱。這使他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同樣是月光很好的夜晚。那天他本來是跟著曾現民的建築隊去城裏打工,順便給正在城裏上學的月兒,還有兒子紅軍送兩件衣服,沒想因為工錢他跟曾現民說僵了,他一氣就從城裏趕了回來。可到了家裏卻沒有一個人,一看鎖著的門他心裏就來氣,他踏著月光趕了六裏路來到嶽母家,嶽母說,她沒有回來呀。他就想到了李老增,一想到李老增他的心裏就不踏實,他在李老增家果然找到了妻子,那個時候妻子和李老增兩個人正赤條條地在作坊擰成一團……兩千塊錢……兩千塊錢……那個時候他真的缺錢,兒子紅軍和月兒在城裏讀高中,一月光夥食費就得七八十,李老增想用錢了結他和他妻子之間的事情,他默認了。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他顫著雙手接過那兩千塊錢的情景。可他咽不下這口氣,後來他硬逼著妻子去告了李老增……浮萍洗澡的聲音又從屋子裏傳過來,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動聽,福田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了。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在幻覺裏福田都能聽到這種聲音,他躺在院子裏的板床上,被這聲音折磨得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