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四十一章 舞轎者
九月的陽光把田野裏照得熱烘烘的,正在地裏幹活的人看到從村子裏走出一隊娶親的隊伍來,有人就喊叫起來:“來了,來了。”
田地裏幹活的人便都停住手中的活兒,靜立著看。先是幾麵五顏六色的彩旗,隨後是一把紅頂黃流蘇的小傘子,小傘子的後麵,是四個提著紅銅大鑼的光頭漢子。光頭們邁著戲步,黃色的銅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們手中帶有紅纓的鑼槌一起舞到空中,然後又落下來,擊在鑼麵上,發出“咣——”的一聲響。銅鑼的聲音像一群被槍聲驚起的小鳥,和著身後的嗩呐聲在空中驚恐地飛翔。人們先是看到有兩團白霧騰空而起,接著就傳來了震耳的三眼銃的槍聲。等那白色的煙霧散盡了,就有一頂紅紅綠綠的花轎出現了。
一個男人說:“不是說用汽車嗎?”
一個女人說:“你知道鳳琴的老公公是誰?老鐵呀。他抬了一輩子轎,這回他兒子結婚,老鐵會讓他用車?”
男人說:“那可不敢說,他兒子是鄉裏的團委書記。”
女人說:“團委書記算個屁,能當他爹的家?”
說話時,那支隊伍就過來了。在那支迎親的隊伍裏,最惹人眼的就是那頂花轎。那花轎被四個轎夫抬著,四個轎夫一律的青灰衣褲,他們肩上的花轎晃晃悠悠,一起一伏,就像波動不斷的水浪。花轎上的裝飾物在陽光下放著刺眼的光芒。
田裏的女人指著走在轎邊的一個紅臉老頭說:“那個就是老鐵。”
男人哦哦地應著,目光仍癡癡地看著那花轎從他們的麵前晃過,朝潁河鎮去了。
跟在花轎邊的那個紅臉漢子就是老鐵,遠遠近近的鄉親都知道老鐵給兒子娶媳婦,可老鐵今天滿臉卻沒有一點兒笑容,冰冷冰冷的,即使九月的驕陽也曬不化他的臉。老鐵的駝背跟著花轎走,轎夫肩頭上的杠子發出咯吱咯吱的歡叫聲,那叫聲像許多小蟲子在他的身上爬,一種因焦躁引起的憤恨從他渾濁的目光裏流出來,使那些熟悉他的人都不敢正看他一眼。老鐵有些恍惚地跟著轎子往前走,扛三眼銃的漢子從前麵折回來,迎著老鐵站住了,漢子說:“鐵哥,進鎮了,放槍嗎?”
老鐵停住腳步,抬頭往前看,迎親的彩旗已經進了鎮子,他就把手一揚說:“放!為啥不放?放!”老鐵說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漢子聽了老鐵的話,就小跑著跟上隊伍,站在路邊,把肩上的銃蹾在地上,吹一吹手中的火媒子,就點燃了三眼銃。一陣槍聲過後,就有許多人都從家裏擁出來,正在臨街門麵裏忙活的人們,也都停下手中的買賣,往這邊看。
潁河鎮上的人最愛看熱鬧,正月十五,獅子龍燈竹馬旱船高蹺走閣就能出五六班子,每年都要鬧上幾天,十裏八村的人都來趕正月會,人多得可著街筒子擁。不年不節的時候,如果有花轎路過,鎮上的人都要攔住在街道裏舞轎,況且這幾年結婚用汽車的人漸漸地多了,花轎就更稀罕了。剛剛響過的三眼銃聲,一下把潁河鎮人冷卻了幾個月的熱情挑逗了起來,轉眼間,街麵上就遠遠近近放下了好幾張桌子,桌麵上放了熱茶,放了香煙,還備了鞭炮。轎夫們一看這情景,都拿眼睛看老鐵。
放銃的漢子又跑了過來說:“鐵哥,舞嗎?”
老鐵嗔著臉,嘴裏隻吐出了一個字:“舞!”
說完,老鐵整了整腰帶,走到前麵接過轎杠,他底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動!”他的話音剛落,那頂花轎就在大鑼嗩呐聲和轎夫們的吟唱聲中舞動起來。內行的人都知道,這舞轎的路數可大有講究,老鐵自幼跟著父親出門,般般武藝學了六六三十六套,什麼“雄鷹展翅”,什麼“高台亮風”,什麼“金雞獨立”,什麼“葵花向陽”……每套都能舞得令人叫絕。所以老鐵在潁河鎮一帶赫赫有名,遠遠近近的轎夫提起老鐵來,沒有一個不口服心服的。你看,老鐵今天的轎子也真的舞出了水平,使出了心勁。一陣陣叫好聲從大鑼嗩呐聲中傳出來,隻見那支油亮紅光的轎杠在老鐵的肩上,像被磁鐵吸住一樣,任老鐵彎腰凸胸左出右擊時高時低,它都不脫落。一條條長凳越過去了,一張張方桌上去又下來,直舞得轎夫們大汗淋漓,衣服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那花轎子從上午十一點一直舞到下午三點,舞過了二十多張方桌,轎夫們換了一回又一回,唯有老鐵沒下來。大家都有些擔心,幾次想上去把他換下來,可是都被老鐵推開了。最初的時候,還有看熱鬧的人說笑話:“新媳婦這回非得尿褲襠不可。”到後來,人們看到老鐵有些蒼白的麵孔時,心裏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等舞到了最後一張方桌時,人們心裏才輕鬆了一些。可轎夫們的心都寒了,他們知道,到了這一步,別說抬著花轎舞上桌子,就是空著手也難爬上去。放銃的漢子跑過來小聲對老鐵說:“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