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四十二章 秋夜
傍晚的時候飄起了毛毛雨。矮個兒說:“算了吧?”高個兒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說:“算了。”而後就把牲口下了套,一匹一匹地領著轉圈在地上打滾。矮個兒收拾車子犁子耙什麼的,最後矮個兒說:“來,把化肥抬上。”抬了化肥又抬磷肥。高個兒說:誰的?”矮個兒說:俺嬸的。一畝地。就這。”說完指了指腳下的生茬地又說:“俺叔不在家,沒人手。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權當幫個忙。”
這個時候雨就稠起來。他們不再言語,隻聽銅鈴叮當叮當地淡下去,混沌的鎮子就近了。鎮子裏的樹冠稠得像深海裏的水,一個個渾亮的門洞像燈籠魚一尾一尾地遊過去。他們懵懵懂懂地行了片刻,就在一家門院前立住了。矮個兒一推門就扯著嗓子喊:“嬸子,回來了。”
一盞燈從遠處的灶屋裏走出來,燈後是一張半明半暗的臉,那臉說:“拉到柴棚裏去。”高個兒聽到那聲音水靈靈的,像剛被毛毛雨洗過一樣。接著就看到一個細腰肥臀的女人被燈影拉著走進堂屋裏去,她隨手拉了一把凳子放在門口,然後把燈放上去,說:“看得見嗎?”矮個兒說:“看得見。”女人說:“拉吧,菜一會兒就齊。”
昏暗裏,高個兒眼裏的院子顯得老大,那三間堂屋深深地坐到後麵去。他和矮個兒把馬和車子拉到大門西邊的柴棚裏。矮個兒說:走吧。”
高個兒說:“不慌,我先把牲口喂上。”矮個兒走到一半兒又被高個兒喊住了:“有水嗎?”矮個兒說:“有,出了大門就是河。找個燈吧?”高個兒說:“中。”高個兒一連下河提了三桶水,才下手淘草,等他給牲口加料時,矮個兒已經把床給他鋪好了。矮個兒說:“齊沒有?”高個兒說:“齊了。”矮個兒說:“走。”高個兒就拍打著手上的草葉麥麩子跟著來到堂屋裏。菜已擺到小桌上,兩隻凳子一左一右。矮個兒說:“坐。”
說完又衝著門口喊:喝啥酒?”灶屋裏就有聲音傳過來:櫃子裏放著,自己拿。”矮個兒站起來,走到靠西牆的櫃子前,在裏麵挑了挑說:喝四五吧?”他看高個兒笑了笑,就說:“就喝四五。”矮個兒在高個兒的對麵坐下來,打開瓶子倒進酒壺又斟了兩杯說:“來,喝。”高個兒也說:“喝。”
堂屋裏很靜,灶屋裏哧哧啦啦的炒菜聲和女人的走動聲都能聽清楚。雨細細地下著,沙沙沙,遠處和近處,在黑暗裏沒有邊際。
矮個兒說:“吃菜,別作假。”高個兒說:“不作假。出門在外,誰作假餓誰?”矮個兒說:“就是就是。犁一畝地五塊,你一季也不少弄錢吧?”高個兒說:“也就六七百塊吧。”矮個兒說:“咦,那不錯。這三匹馬都是你喂的?”高個兒說:“是的。那匹棗紅馬半月前才買的,九百二。犁了地過完秋就賣它。”矮個兒說:不賠?”高個兒說:賠?
兄弟,不是給你吹,這馬現在拉到集上,最少也得給一千二。我看過的牲口,不賺個百兒八十咱不幹!麥前,我在城裏東集買了西集賣,八天我賺一千四。”矮個兒說:“咦,那不錯,你也是得法戶呀。”高個兒吱溜喝了一杯酒,說:“這不吹,麥頭裏我豎起來三間瓦房,麥後俺爹下世,待客的時候,全村老少一個不少。俺宋樓的人,沒有一個人說咱別的。”矮個兒突然放下筷子,瞪著眼睛看著高個兒說:“你是宋樓的?認識青苗嗎?”高個兒怔了怔,說:“認識。”矮個兒說:“咦,那人可不得了,五年前,他一個人把俺東地的樹偷走十七棵,後來判了兩年,回來沒有?”高個兒躲開矮個兒的目光,低下頭去,說:“他死了。”矮個兒驚得睜大了眼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