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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五十九章 隊長袁鱉

——村夫圖之四

父親1964年因為“四清”中犯了四不清的錯誤,被送到百裏之外的勞改場,家裏隻有母親一個人掙工分。那個時候我們兄妹六人,一年分的糧食不夠半年吃。於是大哥不得不下學去隊裏勞動,和大人幹一樣的活,大人拿十分,他卻隻拿五分,沒辦法,那是隊長袁鱉領著大家評出來的。袁鱉有個相好的,她男人是個瘸子,去地裏看青,每天還拿十二分。大哥氣不憤,就去各家各戶挑大糞。那大糞可全不是屙尿出來的,為了多掙工分,家家都往茅缸裏倒洗鍋水,這可苦了大哥。大哥累得吃不住了,我就去替他。我算得上公社的小社員,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扁擔高。有一回我挑著糞桶上坡,一不小心被從桶裏潑出的尿液滑倒了,一直滾到坡下,頭被磕破了,留下一個疤。現在伸手摸摸還能聞到一股子臭氣。

為了掙工分,社員都聽隊長的話。隊長說東我們不西,隊長說打狗我們絕不牽雞。現在已經記不清那個時候我們的生產隊長換了多少任,可是給社員定工分的權力誰都不肯放。做得最絕的就要數袁鱉了。工分票就在袁鱉的口袋裏,秋夜裏男勞力都下地看莊稼,在地頭上睡一覺就能得兩個工分,誰不睡?袁鱉卻在鎮子裏轉悠,在張寡婦家睡一夜,張寡婦家的床頭上就多了一遝子工分票。在劉寡婦家裏睡一覺,劉寡婦家的床頭上就多一遝子工分票。袁鱉還自吹自擂地說他祖上與袁世凱家還有點血緣關係,是皇親貴族。我們潁河鎮離袁世凱的老家不到三十裏,或許有這回事兒,但是隔著一條河,潁河,潁河裏有名的特產就是鱉。

袁鱉的嗓子非常好,銅音。夜裏站在東街裏一喊,鎮子西街的狗就汪汪叫。收麥的季節,夜裏他站在當街上一聲喊:都到三裏莊割麥去了——去晚了扣工分——袁鱉喊過,街道裏就咕咚咕咚地有拉架子車的響動。

我也跟著母親迷迷糊糊地起來,穿上棉襖就下地了。五月的清晨還十分寒冷,天黑,到了地裏什麼也看不見。早等晚等也不見袁鱉,就知道他個龜孫喊把那幾嗓子又回去睡覺了。眾人就把架子車盤在地頭上,把身子窩在一起,一覺醒來天還沒有亮。

社員除了白天上工有分,夜間開會學習也有工分。沒有會開的時候,就學習。沒有習學的時候,就都擠到牲口屋裏聽廣播。那個時候家家門後的牆壁上都掛著一個形狀像一隻瓦碗的黑紙碗,碗底是一個圓形的黑磁鐵,還有銅色的線圈,黑碗裏有一短短的細針尖,用手一撥,嘭——嘭——作響,那就是有線廣播,我們潁河鎮人管那叫喇叭。社員就靠那東西了解外邊的世界。每天六點鍾《東方紅》的樂曲準時響起。

廣播就是社員的鍾表。中午的喇叭響了,社員們就對隊長說,隊長,下班吧,鎮裏的廣播都響了,我們還等著回去聽陶燦播講《豔陽天》呢。

社員們回到街上,看到塗了半截柏油的電線杆子下麵,已經坐滿了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抬頭看著掛在電線杆子上的喇叭。那個時候陶燦才剛剛開始播講,陶燦拖著長腔說:地主分子馬小辮……袁鱉也站在一邊聽,聽著聽著高興起來,他張口就道,這個雞巴馬小辮……發分,今天誰聽廣播都發一個工分!說著說著,手就伸到兜裏去掏工分票。

農閑的時候,大隊裏就組織“大兵團作戰”,叫著寧可地閑也不讓人閑。大年初一,都到地裏平整土地,過革命化的春節。地裏寒風刺骨,到處紅旗獵獵,到處都是袖著手噴大空的社員。有一個女社員去水塘邊小便,驚嚇了一隻藏在草叢中的兔子。兔子的出現使土地上的人一片驚呼。袁鱉一看就高興起來,他亮起他的銅嗓子喊道,逮呀——誰逮著就給誰加上十個工分——於是群情激昂,幾百人像蜂群一樣朝那隻兔子圍追過去,兔子逃到哪裏,人們就呼喊著擁向那裏,頓時殺聲四起。清冷的陽光下狼煙彌漫,蒼黃的原野上萬馬奔騰。那場麵極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