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六十一章 陳祥雲
——村夫圖之六
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我們那裏吃的麵全靠石磨。石磨石質不同,有青石、紅石,還有一種像玉一樣顏色的馬牙石。石磨大小不一,薄厚不等,但形狀都是圓的。石磨有上下兩扇,下扇的圓心上,有一個凸出來的約有兩寸長的鐵榫,是公。上扇的石磨上有一個凹進去的圓槽,是母。母磨壓到公磨上,鐵榫插進圓槽裏。下扇的石磨固定在磨盤上,上扇石磨的圓周邊上,相等鑿有兩個孔,用來穿繩子,拿一根磨棍往繩子裏一穿,往石磨上一別,磨就能推了。石磨上扇的中間有兩個直徑約三寸的圓孔,圓孔上下穿過石磨,好用來下糧食。糧食小山一樣堆在石磨上,石磨呼呼地轉動,糧食就從磨眼裏下到兩扇石磨中間,磨。糧食從石磨的肚臍裏屙出來,小麥白白的,玉米黃黃的,就碎了。磨碎的糧食不停地從石磨的肚臍眼落到磨盤上,磨盤上靠著下扇石磨的周邊就慢慢地生長出來一排形狀相等的山峰來,有點兒像卡通畫。
磨盤大多都是用木料做成的,有楊木,有柳木,好的磨盤是用楸木做出來的。楸木的質地瓷實,細膩,再用桐油一漆,亮得能照人臉。但我們那兒很少人用楸木做磨盤,我們那兒的楸木大都運到潁河的河道裏去造船。做磨盤最好的木料是柏木,我們潁河鎮上隻有東街的陳祥雲家的磨盤是柏木的。陳祥雲的大兒子在寧夏石嘴山當工人,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來一些木製品。陳祥雲給兒子打信說,下次回來給我帶個磨盤。他兒子回來過年的時候,磨盤就真的起了貨件,還是陳祥雲拉著架子車從一百六十裏外的漯河起回來的。寧夏的柏木,真是千裏迢迢呀,有些貢品的味道。如果你想用陳家的石磨,那你就去誇他家的磨盤,準成。你說,哎呀,柏木做成的磨盤……陳祥雲就十分的得意,他的眼睛會笑成一條縫。
但是我家的磨盤不是木料的,連最下等的楊木也不是。家裏窮,沒有木料,磨盤隻好用方磚壘,用石灰摻麻絲摻桐油砸成的油灰抹縫。磚是從鎮子城牆上扒下來的。牆是明朝時的城牆。磚呢,一尺二長,半尺寬,三寸厚,海大。“文革”的時候,紅衛兵破四舊,先破了鎮子西街的關帝廟,接著就是明城牆。明朝的城牆還不舊?那個時候我大哥也是紅衛兵中的一員,白天扒,夜間就和小哥一塊用筐往家裏抬。母親說,那磚頭可以壘雞窩。沒想到後來扒了雞窩用到了磨盤上。
那個時候我家有一盤石磨,馬牙石的,是母親花十八元錢在離鎮子六裏地的土屯買來的。石磨支在西屋裏,每天放了學我們兄弟幾個都要跟著媽媽推麥磨。麥麵是給供銷社食堂裏推的,推好麥麵送過去,我們留下下麵做口糧。那個時候家裏糧食不夠吃,母親白天去生產隊裏上工,晚上回來領著我們推麥磨。
磨用的時間長了,不吃食,就得請石匠過來鍛一鍛。石匠把兩扇磨支在我家的院子裏,一手拿著鋼釺,一手拿著錘子,叮叮當當地就鍛起來。石磨上紋路都是斜的,一釺一釺地下去,紋路就深了。石匠的樣子使我想起坐在虎頭山上打石頭的陳永貴。鍛好的石磨用起來好使,兩扇合到一起就能工作。一天又一天,我們就像生產隊裏的那頭毛驢一樣被蒙上了眼睛,不停地在磨道裏轉著圈。推好了,我們累得倒頭就睡,可是母親還要為我們做飯。有一天我們正睡得香,母親就把我們叫醒了,吃飯吃飯,都起來吃飯。我們迷迷瞪瞪地起來,母親已經把飯給我們盛好了,一人一碗。飯是好麵條,淡的。筷子往下一插,卻插上來一塊紅薯。那個時候紅薯剛下來,鮮物。放到嘴裏一嚐,呀,好吃!那是我有生一來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後來我吃過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但是都沒有那頓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