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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六十五章 染坊

——村夫圖之十

染坊的老八,手是藍色的。

染坊就在我們家西邊,沒事的時候我常常到染坊裏去玩。染坊的鍋台很高,我站在鍋台邊踮著腳還看不到鍋底。染坊裏來一個村姑,遞上一個布牌,老八就用他那雙藍色的手在小山似的藍布裏一個一個對。布牌是竹子做的,在破開之前兩麵都刻上字號,然後一邊鑽上一個眼兒,分別係上一根細繩子,公的係在要染的白布上,母的呢,就由布的主人拿著。領布時公母對到一塊兒,竹絲合縫,看不出一點兒破裂的痕跡。母親常常把我們家的土白布送到老八的染坊裏去。

但是母親要織花布,用的線就不送,自己染。

母親到供銷社裏買來幾樣色,朱砂、空青、石黃、靛藍……在自家的鐵鍋裏一拐子一拐子地染。線也是自家紡的,母親的紡車就放在堂屋的山牆下,母親紡出來的線又細又均勻。夜間醒來,母親的紡車仍在嗯——嗯——地響。我迷迷瞪瞪地叫一句,媽,睡吧。媽說,你睡。等又被尿憋醒的時候,母親的紡車仍在嗯——嗯——地響。紡好的線團肚子粗兩頭尖,一個個碼在那兒,白白的耀眼,即使夜間屋裏也會亮堂堂的。母親把染好的線一拐子一拐子地晾在外邊的繩子上,紅紅綠綠,真好看。我從來沒有見過染坊的老八染過這種線。線染好了,就把一色一色的彩線纏到竹筒上。一切準備好後,就要上機織布了。

母親每次上土機織布都要選一個黃道吉日,燒上香,跪在堂屋的方桌前磕頭。給誰燒香?給誰磕頭?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敢問,很神秘。

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明白母親那時敬的是哪一路神仙。開機了,母親整日坐在織布機上,棗核形的梭子從右手裏飛出去,穿過兩排稠密的經線,隻見母親腳下一用力,就聽呱咚一聲布機響,緯線就和經線織在了一起。隻是一瞬之間,那梭子又從母親的左手裏飛出來,又聽呱咚一聲響……那聲音一直響下去,花布就一寸一寸地圈粗了。等取下來的時候,那布就能用了。

母親織出的花布手感特別好,摸上去粗粗的,心癢。我們那兒的好多女人都會織這種花布。有的織成花手巾,上街趕集的時候,頂在頭上,一街的燦爛。

但織出的白布就不行,還得送到染坊裏去染。大多是秋季,要添棉衣了,村姑的籃子裏就多了一卷粗布,粗布是白色的。她們趕完集就要拐到鎮子東街來,供銷社開的染坊就在那兒。一有女人來到染坊裏,老八的眼睛就亮了。他忙著拿秤給女人稱白布的重量,然後往一個小本上記著。實際上老八並不識幾個字,隻在耕讀裏念過半年書,但是老八卻好往本子上記人家的名字。叫個啥?老八看著麵前站著的女人,很有學問地說。女人說,老捏。老八看著那個女人,抬手撓撓頭皮說,咋叫這個名字?那個捏字他不會寫。女人就嗬嗬地笑了,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你寫的啥?老八的臉紅得像塊布,就把本子藏在背後。等那個女人走後,他就在那個老字後麵畫上兩個手指頭。兩個手指頭放在一起就是捏。染坊的門前一拉溜栽有五對高大的杉木桅子,每對杉木桅子上都橫著一根同樣粗細的杉木。老八是個大高個,不光胳膊長,腿也長。每當看到染坊的門頭上冒出蒸氣,那就是染好的布出鍋了。染布的鍋很大,後來我讀魯迅的《鑄劍》,就想到了那口染布的鍋,當然鼎和鐵鍋是不同的。老八站在大鍋前,用一根竹竿把鍋裏的布一搭一搭地碼在凳子兩頭。那凳子有三米長,很高,和老八齊胸。兩頭的布匹搭滿了,老八就來到凳子前,一含腰,凳子就起來了,老八一手拿著竹竿一手扶著凳子就出了門,大街上一路滴著藍色的水珠,老八腿下的深靿膠鞋一路喳喳地往河道裏響去。來到河道裏,他把長凳放到水裏去,用竹竿扯下一搭布,唰——唰——在河裏擺,節奏分明,具有樂感。一搭一搭地擺,洗下的藍色在河麵上淌出幾道彎彎曲曲的長線,像莫奈筆下的印象派。老八扛著長凳回到染坊門前,用一根更長的竹竿又一搭一搭地把布搭到杉木桅子上去。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藍得像海水一樣的布匹已經搭滿了一街,陽光下一閃一閃,微風中一蕩一蕩。如果張藝謀見了,這小子一準會再來一出《藍色的海洋高高掛》。

紡車和土布機子二十多前就在我們那裏消失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穿土布了,所以染坊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前年我回老家時還見過老八一麵。使我感到吃驚的是,老八穿的還是一身藍,土布,當年自己染的。老八的腰駝得很厲害,我幾乎看不到他的臉。但他那隻提籃子的手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手仍舊是藍色的。老八是一個例外。多年以來,老八手上的顏色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洗淨過?我想,或許那藍色早已滲到他的肌肉和血液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