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六十四章 恩舅
——村夫圖之九
在我們潁河鎮一帶有一種手藝人,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車把上擰著一根細鐵絲,鐵絲上係著一縷紅布,不用問,那就是打馬掌的。我恩舅就是幹這營生的。恩舅不是親舅,和我母親已經是五伏頭上,也就是說恩舅的爺爺的爺爺和我母親的爺爺的爺爺是一個人。我也算是和他有了血緣關係,別看就這樣的血緣關係,恩舅就特別知道和我們家的人親。恩舅每次推著他的飄著紅布的自行車路過潁河鎮的時候,就一定要往我們家裏拐拐,他的車把上不是掛著三四個麻花子,就是提溜著四五根油條。因而我特別喜歡恩舅到我家裏來。恩舅進了我家就姐長姐短地喊我母親,母親也就待他特別好。恩舅一來,母親準會從她的衣兜裏掏出二毛錢來對我說,去,給你舅買煙去。可是我買回來的煙恩舅從來不吸,恩舅吸的是旱煙。
恩舅的煙嘴是翡翠的,綠裏透亮。他把旱煙袋放在嘴角上,煙袋下裝煙絲的荷包兒一晃一晃的,那個荷包上繡著一對鴛鴦。聽我母親講,那個荷包是一個名叫三妮的女孩子給恩舅繡的,二十歲的時候恩舅曾經和三妮偷偷地相愛,可是三妮的父親卻自作主張把她許給了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軍官,那個軍官曾經在解放開封的時候立過大功。三妮哭哭啼啼地跟著那個軍官進了城。有一年那個軍官回故鄉省親,我在鎮子的東街還見過三妮,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吃得白白胖胖穿得像青菜一樣的城裏人了。我不知道那一次恩舅見沒見過三妮,我隻知道恩舅一直到三十歲上還沒有娶女人,他把那個荷包終日拿在手上,每次見他的時候那荷包都要淡一層,可是荷包總是幹淨得一塵不染,就像剛剛洗過一樣。恩舅到三十歲上那一年才找了一個寡婦。那寡婦是我們鎮子東邊劉陳莊的,丈夫在焦作的煤礦上挖煤,有一次井下出了事故,他就再也沒有出來。恩舅沒想到那個寡婦是一個風騷的女人,恩舅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和村裏的隊長勾搭成奸。風言風語在村子裏傳蕩,後來就傳到了我母親的耳朵裏。母親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對恩舅說,別光想著在外邊做生意,家裏的事兒你也得管一管。恩舅說,管啥,不是好好的嗎?母親說,你就不管管你媳婦?恩舅說,她一不怕我吃二不怕我喝,管她幹啥。母親生氣了,說,她給你戴綠帽子。一句話就把恩舅給說愣了。母親說,你們莊裏的人都講瘋了,就你還蒙在鼓裏。片刻間,恩舅的臉就變得一片灰暗。從此,恩舅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恩舅從此不願意回家,推著他的車子滿世界地轉。走到哪個村裏找個牲口屋,往草垛裏一窩,就是一夜。
恩舅做活都是到生產隊裏的牲口屋裏去。隊裏拉車的牲口蹄下的馬蹄鐵磨壞了,就要換下來,不然,牲口就不能走路。我曾經見過一次恩舅給大牲口打掌。打掌的時候必須要先把牲口的蹄掌切平。恩舅的車子後麵有一個用生牛皮做成的皮夾子,皮夾裏放著大小不等的幾把切鏟,形狀就像魯智深手上的兵器,隻是比那小得多,把不長,二尺左右,頂上裝一橫棍,可放在肩窩裏用力。我曾經偷偷地抱起來過那切鏟,乖乖,傻沉。恩舅把牲口的後腿彎起來,架在自己的腿上,就橫起寒光閃閃的切刀,隻聽噝噝的木響,馬掌就平了。恩舅從口袋裏掏出幾隻釘子含在嘴裏,又在手邊的一堆馬蹄鐵裏選出一個和馬掌大小相當的馬蹄鐵來,放在切好的馬蹄上。一伸手,一把錘子就從後腰帶裏拔了出來,三下兩下嘴裏的釘子就吃進了馬蹄裏去了,一鬆手,完了。他的節奏他的動作都快成了藝術了,就像美國的夢之隊。人家進球不叫進球,那叫藝術,恩舅打掌不叫打掌,那也叫藝術。可是恩舅空練了一手好手藝,活得不像個男人,他奈何不了他們村裏的隊長,隊長老給他戴綠帽子。恩舅常常生悶氣,有時候也喝悶酒。有一年下大雪,恩舅的寡婦女人回了娘家,恩舅就獨自一人在家裏喝悶酒,然後躺在床上用他的煙袋鍋兒吸旱煙,吸了一鍋兒又一鍋兒,他把煙鍋裏的煙灰磕出來,丟在床邊的瓦盆裏。沒想到一鍋帶火的煙灰根本就沒有磕進瓦盆裏,那火燃著堆在床邊的蘆葦櫻子的時候,恩舅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那場大火在深夜裏著起來,映紅了半邊天。那天恩舅被火燒醒的時候,村裏人已經在外邊大呼小叫了。恩舅一個人從屋裏跑出來,連一件衣服都沒有拿。一場大火把恩舅的家燒了個淨光,也把恩舅的女人燒跑了。失火的第二天那個女人回來看了一眼,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恩舅呢?一個人肩上背著他那些重新安裝了木把的切鏟和錘子,還有那些被火燒紅又變黑的馬蹄鐵,又四處打馬掌去了。
恩舅死於1992年,有人在村頭的一堆麥秸垛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在他的身邊還放著他打馬掌用的工具。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家打馬掌了,現在到處都通通的機器聲,誰家還用大牲口拉車幹活呢?沒有。現在我們已經看不到打掌藝人的身影了。馬不拉車了,所以這門手藝也絕種了。